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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八百雙眼睛的凝視下,李安像任何時候坐到鋼琴前一樣,先調整琴凳高度,動作不緊不慢。
儘管兩個小時前他已經確認過琴凳高度問題,然後抬起右手鬆了鬆左手的袖口。
通常觀眾們不太在意演奏家是否在音樂開始之前有那麼一兩個小動作。
再刻薄的人也無法真地指責一個死囚臨行前想喝口水的願望。
意思差不多。
但李按鬆袖口並不是他感到手腕被內襯所束縛,事實上這身嶄新行頭是他穿過最舒服的禮服,與他的身形完全匹配。
他也並非要向觀眾展示他的嶄新禮服。
他純粹希望通過多一個肢體動作來調整一下神經,試圖讓自己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眼前的鋼琴上。
畢竟就在剛剛,他才被現場觀眾的巨大熱情從頭到腳洗禮一番。
彩排時樂手起立環節,包括最後在休息間的對話,方永波也沒有和他透露半點。
不過即便他提前知道,此刻他大抵也還是會有生出些異樣感。
放下雙手,李安自然地看向指揮台的位置。
指揮台上,方永波也正目光溫和地看著李安,那表情似是一點都不著急,站姿說不出的輕鬆愜意,就像正在自家院落。
兩人隔空對視,相互點了點頭。
這又是經典的舞台一幕,王小虎稱之為確定過眼神。
每當指揮和獨奏家在舞台上含情脈脈一望,音樂就會在下一個幾秒內開始。
方永波轉身看向樂手,攤開的k.414總譜第一頁就在他麵前的指揮台上,他抬頭掃視一圈。
如果此刻一位觀眾坐在樂手席,一定會發現方永波的表情再沒有半點向觀眾展示時的溫暖慈祥。
一個指揮嚴肅起來,他的眼神可以殺死舞台上的每一個樂手。
以林清風為首的一眾樂手們對這眼神再熟悉不過,每當方永波在舞台上出現這樣的眼神,他們就不能叫波哥了,要叫指揮。
樂手們集中注意力,挺直腰板,用肯定的目光給指揮以回應。
一瞬,仿佛那支召喚出朱庇特的隊伍再次出現,整個樂團散發出一股強大的氣場。
台下觀眾屏氣凝神,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方永波的背影。
每個人都在等待那一刻的到來。
忽然,方永波抬起雙手,全體樂手快速反應做預備演奏動作。
半空中,方永波的指揮棒像是哈利波特的魔法棒,輕輕一挑,整個音樂廳猶如陽光普照。
樂手們動了,弦樂組動作整齊劃一,揮動的琴弓在琴弦上擦出了莫紮特,擦出了春天。
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三種弦樂器交織,亮麗的音色勾織出甜美旋律,如微風中,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如山間的溪流。
莫紮特第十二a大調鋼琴協奏曲k.414。
第一樂章。
快板。
第一呈示部,弦樂陳述主部主題。
關於鋼琴協奏曲,隻用稍稍動動手指浪費一點流量,就能獲得以下信息。
協奏曲,有兩種以上的音樂組織26歲進行協作、演奏。
鋼琴協奏曲由鋼琴和樂隊之間的協作貫穿整個作品,鋼琴與樂隊的關係在旋律的發展過程中互相作用所產生的豐富音響效果。
所謂孤掌難鳴,一首高質量的協奏曲需要樂隊和獨奏家的高度默契配合。
但再細化,樂隊各樂器之間也需精妙的配合才能為獨奏家的加入架起舒適溫床。
方永波棒下的蓉城愛樂風格細膩,善於刻畫音樂細節,強弱間的躍動層次邏輯分明。
音樂來到第十小節,方永波指揮棒輕輕一點,如遠遠傳來的火車嗚鳴緩緩出現。
雙簧管和圓號的出現為春意盎然的弦樂組添加了一分彆樣的靈動,加快了時間的流逝,給人一種難以言表的童趣。
這就是莫紮特第十二鋼琴協奏曲的樂隊序奏,如果貝多芬的熱情第三樂章給予我們的是戰鬥的勇氣,那麼這段序奏便像是在提示我們,麵對人生應持有樂觀態度。
當樂隊全員同時陳述主部主題時,人們像是聽到了微風的呼喚。
莫紮特好像在俏皮地講話,嘿,時間過得快點慢點無所謂,得看你如何度過。
不同於朱皮特帶來的莊嚴,不同於單簧管協奏曲k622展示的華麗風格,不同於詠歎調宣泄出的癡情纏綿,k414似乎一個簡簡單單的序奏就將大道化簡。
純淨溫馨的音樂最至人心。
音樂行至弦樂奏出豐盈的副題,同樣的手法,方永波調動整個樂隊再度釋放舞台空間,讓音樂距離每一個聽眾更近一分。
小車感覺音樂在輕輕向她走近,她也不由自主地想向音樂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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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種很玄妙的感覺,她仿佛被音樂吸入一個想象空間,又仿佛是自己投身到這個空間之內。
在這裡,她像是可以忘卻所有的煩惱,隻用跟著感覺走,步步生花,猶如行走在鳥語花香之間。
多麼美好的音樂,多麼美好的春天。
在這樣的音樂中,老師會彈出什麼樣的音樂呢?
自老師登場,她就在期待,她的目光就始終沒有離開過老師的身影半刻。
她害怕自己錯過任何一個細節。
同樣的,她此刻依然期待這個問題。
老師會彈出什麼樣的音樂呢?
她一直在看著老師,在樂隊演奏期間,老師就平靜地坐在鋼琴前,沒有動作,也沒有表情,老師一定是在想要一會要怎麼彈吧?
或許此時此刻每一雙眼睛和每一隻耳朵都在期待得到這個問題的答案。
忽地,整個弦樂組高高的聲音揚起在半空!
方永波沉著的目光示意單簧管和圓號做準備。
下一秒,兩支管樂引吭高歌,吹出節奏強烈輕鋼充沛的調子,與弦樂組相輔相成,將舞台氣氛推向了一個小高潮。
來了!
老湯看向鋼琴前。
同一時間,宋康、秦勇、老魏、霍曉東、蓉城鋼琴協會副會長李鐵軍嗎,以及與巴黎著名小提琴演奏家菲利普同排的一眾國內外藝術家,所有人同一時刻將目光落到鋼琴前的身影上。
緊接著,隨著管樂組陳述結束部至尾聲。
就在這時,鋼琴前的李安動了。
依舊是不緊不慢的抬臂動作,似是和音樂中的節奏有某種奇異聯係,給人以他就像是一直在音樂裡待了兩分鐘沒有出來。
可即便如此,當他雙臂抬起那一霎,整個大廳都像是跟著他的動作完成了一次吸氣。
“呼。”
落指。
“噹。”
手臂輕盈地下落動作如行雲流水,李安的食指不輕不重地落在鍵盤上,擊起一顆飽滿圓潤的琴聲。
琴聲像是由遠及近,宛如一枚晶瑩透亮的雪花從天空中緩緩降落,墜入凡間。
又像是由近及遠,直擊人心,然後酥麻傳遍全身。
沒有時間留給觀眾回味,一經落指,李安雙手猶如無風自動,接過樂隊,演奏主部主題。
他表情溫和,目光集中,整個人在演奏過程中極為專注。
像是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他的十根手指之上。
每一位鋼琴演奏家都有自己的表演風格,典型的有動作大開大合型,賦予麵部表情與音樂融為一體型,但更多的演奏家在演奏鋼琴的過程中沒有那麼多小動作。
菲利普頗為喜歡李安演奏時呈現出的整體狀態,首先他肯定李安手指上的能力是高超的。
主部主題上行四音堅如磐石,同時又給人靈巧之感,充滿流動感的樂句當中蘊含著一種連綿不絕的內驅力。
這種演奏技巧他在與許多俄派鋼琴家的合作中見識過,是一種非凡的音樂塑造能力。
隻聽第一小節,他便無意識再去注意音樂中的技巧。
其次他更欣賞的是李安落指前那幾秒,李安沒有做出一些同行那種令人反感的英雄式做派。
就好像整個舞台隻有一個活人那樣。
菲利普見過太多初上舞台就唯我獨尊的年輕藝術家,他們有才華,高傲,卻隻懂得駕馭、不懂得與樂隊真正的合作。
菲利普常常告誡自己的學生,在樂隊麵前要收起你的自大,因為協奏曲不但需要與樂團合作,更是一名演奏家的終生必修課。
沒有哪一名演奏家可以宣稱自己一輩子不演奏協奏曲,如果有,也隻會被人笑話。
菲利普曾在兩個大團做過首席,他清楚,協奏曲是考驗一名演奏家是否合格的標準。
當他聽到鋼琴的聲音從其他樂隊手中將音樂情緒延續那一刻,他就不奇怪了,這位年輕的鋼琴演奏家,值得整個團樂起立尊敬。
當然,絕大多數觀眾不是菲利普,他們此刻隻享受音樂。
一顆顆彈性十足的音符連成一串又一串曼妙音律,無時無刻不挑逗著他們的聽覺神經。
輕鬆流暢的鋼琴八小節之後,k.414第一樂章在所有人麵前出現了它本就存在的底色。
樂隊在鋼琴的牽引下,如溪流終於從林間山中流淌到開闊平坦的平地,在陽光的沐浴下綻放出春的色澤。
整個音樂廳像是彌漫著在清爽的牧歌之中。
美妙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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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美貌源於天生,那麼美妙則是源於營造。
李安在與方永波就第一樂章交流時,曾表達基於第一樂章數不儘的甜美旋律,他希望這個樂章在一種明媚中開始,在明媚中結束。
方永波在緊隨其後的排練中就與樂手們做各種嘗試,最終將這樣一幅k414第一樂章的畫麵搬上了舞台。
其實這裡有一個通常不易調和的矛盾。
如此處理,作為獨奏存在的鋼琴獨奏,會被淡化。
換句話說,第一樂章將從以鋼琴為主導鋼琴協奏曲變成一部有鋼琴聲部的交響樂。
為了達到音量的平衡,整體音樂的平衡,鋼琴獨奏家必須讓自己的存在一降再降。
這就是矛盾點。
大多數鋼琴獨奏家不會對此妥協,哪怕是指揮有這樣的願望。
但是李安恰恰相反,他不但主動給方永波提供想法,還表達了自己願意配合樂隊完成。
這讓方永波很意外,因為李安和他進行這次溝通的時候已經拿到了他的門票。
對於一個年輕的鋼琴演奏家,這是一次多麼難得機會,甚至可以說是一個揚名的大好時機。
在其他拿到門票的青年演奏、演唱家用各種委婉態度表達希望能多得到一些個人表現機會的情況下,李安竟然願意自降身價。
方永波不介意他選中的這些年輕人拿出態度,彰顯自我。
他與菲利普的觀點並不一致,如果一個獨奏家連駕馭樂隊的勇氣和想法都沒有,那他隻能是一個中庸的獨奏家。
可李安不但在演奏上能駕馭樂隊,更是為了音樂願意犧牲部分自己的戲份。
方永波在李安身上看到了一個純粹的靈魂,一心隻為音樂,不顧其他。
所以這也是他願意陪李安冒險用極慢速度演出第二樂章的另一個原因,李安既然願意成全他的樂隊,他又怎麼能不願成全李安呢。
樂團齊鳴,在歌頌大自然的明快色彩中宣泄,這時鋼琴奏出一連串的密集音符,讓撲朔迷離的風光幻化為萬花筒一般,豐富迷人,沁人心脾。
隻見方永波雙手再一次往兩側輕輕一揚,這一次,他的雙手就靜止在半空中。
所有樂手停止手上的動作,所有音符回歸終止,音樂在舞台上空緩緩散去。
莫紮特k414第一樂章,至此結束。
在開始第二樂章之前,有一個小小的空白間隙,樂手們可以利用這個時間翻翻譜子,調試下樂器,指揮可以擦擦汗。
然而舞台上沒有人哪怕做出任何一個動作。
台下也是,觀眾們仿佛還能聽到音樂在他們耳邊響著,就像是音樂根本沒有結束。
此處無聲勝有聲,現場在安靜中越發安靜。
整個音樂廳又一次進入萬籟無聲。
而這一次,所有人的目光依然全部集中在鋼琴前的身影。
就在這時,老湯和宋康看見李安閉上了眼睛。
大概過了三秒,或者四秒,李安聽見耳畔響起了弦樂。
悠長,緩慢。
柔美的曲調真摯流動,帶著稀薄的悲愁,時而悠揚,時而低沉,每每聚散之間,便有粼粼波光閃現。
方永波再次揮起的雙手,如同風燭殘年的老人。
沒有人料到,會是這樣的第二樂章。
小朋友們沒有想到,他們聽過老師的演奏,第二樂章明明是大調音樂啊,這明明是小調的感覺。
專業人士倒是清楚解釋孩子們的問題,可他們從沒有聽過如此之慢的第二樂章。
多數愛樂者也沒有想到,藏在春天般溫暖的第一樂章之後,會是如此緬懷的情緒。
莫紮特第十二a大調鋼琴協奏曲k.414第二樂章。
d大調。
行板。(x)
比慢板還慢的慢板。(√)
樂隊拉長的調子如遊吟詩人在晚風中獨唱,瀟瀟暮暮。
容我解釋一下,今天寫了8900字,但是剛才又看了遍第二章,心裡還是不滿意,刪了改去味道越來越差,索性直接刪了,明天重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