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太後十三歲就殺過人,大梁兵敗之後,她手下的冤魂更不計其數,野獸食人就已經夠血腥,謝太後卻見過人“食”人的情形,她怎麼可能會被一個假裝凶惡的人嚇到?
氣勢此消彼長,爭奪說話的權柄不過就在一瞬間,隻要處於下風,就算一個比她高大的人,也照樣能被她一把推開。
掌控了局麵和話語權,所有人的目光就隻能落在她身上。
“夏、秋兩稅都交完了,開荒不成,隻能與人做苦工,豁出性命辛勞一年,卻隻得些碎石炭,你們也忍了下來,隻因手中有良種,外麵有世代耕種的田地。”
“這是你們的家鄉,你們會在這裡傷人?傷了人之後,是進大牢還是外逃?天寒地凍,走不出一日,就要凍死路邊。”
石勇的臉色更是難看。“都是勤懇守法的百姓,還想與人逞狠鬥凶?”
謝玉琰環視眾人:“還是你們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要以命相搏?”
不等石勇說話,謝玉琰接著道:“沒人買碎石炭的時候,尚能忍耐,為何有人上門送銀錢,卻生出許多敵意?”
“如果我是你,就好好想想這些。”
“到底是我咄咄逼人,還是有人從中挑唆?”
石勇下意識地向村民中看去,目光落在一個黑瘦矮小的身影上,那人縮了縮脖子,麵上一抹驚懼沒來得及遮掩乾淨。
如同一記驚雷在石勇頭上炸開。
艱難的時候他們都挺了過去,怎麼偏偏在一切有起色的時候,反而與上門的買主生出防備和敵意?
楊家沒拿走碎石炭,甚至沒與他們立文書,就送來了銀錢。
謝娘子也沒有仗勢欺人,此前來的管事就說過,他們要村中所有的碎石炭,他們私底下有所隱瞞,謝娘子發現問題之後,開口質疑,難道有錯?
石勇搖了搖頭,他也不知曉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何會鬨到這一步?
謝玉琰道:“騙你們的人,是奪走荒田的人,是那些雇你們挖石炭的商賈,而不是我。”
目光灼熱,咄咄逼人,石勇又向後退了一步,眼睛中閃爍出幾分羞慚。
謝玉琰接著道:“我有言在前,要將你們村中所有的碎石炭都買走,你們可以不賣,但不該又想賺銀錢,又想有所保留。”
“拿更多銀錢之前,先想想自己能不能護得住?財帛這些東西,人人都想要,但你也得看清楚,那是真正的銀錢,還是災禍?”
聽到“災禍”兩個字,村中人都齊齊色變。
謝玉琰神情重新變得淡然:“碎石炭你們是賣還是不賣?”
最後一句,也是三河村今年冬日最後一個機會。
石勇知道隻要他說“不賣”,這位謝娘子立即就會帶人離開,從此之後不會再來三河村。
石勇低下了頭,悶聲說了一句:“賣。”
謝玉琰卻沒有應聲,而是抬眼看向他。
石勇覺得自己的心思全都被看穿,他看了看村子,帶頭向前走去。走到村南的一處院子,石勇一把推開了院門,生怕謝娘子生疑似的,他指向屋子:“我們在這裡發現了石炭,向下挖了挖,應該有不少……”
石勇喉頭滾動:“我是怕又被騙了,留下一些算是退路。也是起了貪心,想著碎石炭賣好了,價錢就會更高,我們到時再賣剩餘的,還能多賺些銀錢。”
謝玉琰徑直走進屋中,看到了地上被挖出的坑洞。坑並不大,隻能容一人進出,深也不過五尺,周圍土地發黑,顯然為了好挖掘,事先燒過地麵。
於媽媽上前仔細查看:“應該是這兩日挖的。”
謝玉琰看向石勇:“就這一處?”
石勇道:“就這個,這是才發現的,我們挖了一整夜,就弄成這個樣子。”
“是誰發現的?”
聽得謝玉琰這話,人群中的矮小漢子向後退去,卻剛走了兩步,就被石勇上前一把扯住。
謝玉琰並不意外,也不向那漢子問話,而是道:“找個大些的地方,村中各戶出一人,我們一同說說這筆買賣。”
……
一刻鐘的功夫,村民們湊了十幾個大大小小的凳子。
謝玉琰坐在長條凳上,石勇隻讓村中年長的人跟著一同坐下,其餘人都站立在一旁。
那黑瘦矮小的漢子則被眾人圍在中間。漢子額上滿是汗水,臉上露出幾分驚恐的神情,他緊緊攥著手,不敢抬頭去看那位謝娘子,嘴唇蠕動著,思量著會被問起什麼,他要怎麼回應。
汗從兩鬢滴落,他感覺無數雙眼睛都在盯著他瞧。
石勇看向於媽媽:“昨天管事剛走,趙山就與我說,他挖耗子窩的時候,挖出了石炭。”
謝玉琰道:“如果我不來與你們做這筆買賣,那屋子裡還能不能挖出石炭?”
石勇轉頭去看趙山。
趙山捏緊了手。
謝玉琰很快給了他答案:“能,不過要等到冬日過去之後,在春夏的時候最好。”
趙山聽到這話,不禁打了個冷顫,豁然抬起頭來,眼睛中的恐懼更深了些。
謝娘子都知曉了,她定是查到了那商賈,那商賈將他供述了出去。
趙山的模樣眾人都看在眼裡,石勇咬緊牙,恨不得立即將趙山按住問個清楚,但他們都知曉,現在這裡主事的是謝娘子,他們都要聽謝娘子的。
謝玉琰道:“那會兒你們剛剛耕種完田地,朝廷眼看就要收夏稅,手中沒有銀錢,剛好挖石炭來賣。”
石勇聽到這裡,不覺得哪裡不對,在村中發現了石炭,他們定會去挖,而且這次要多挖些,悄悄去賣,免得再被人奪走了田地。
謝玉琰接著道:“挖的深些,就能挖出大塊石炭,那種石炭才是商賈最願意要的。”
石勇點頭,跟著商賈挖了一年多的石炭,什麼樣的石炭最好賣,怎麼挖更容易,他都牢記於心。
謝玉琰淡淡地道:“那你們知不知道,礦坑挖深了會冒出毒煙?處置不當就會炸開?”
石勇愣在那裡,村中的漢子也互相看了看,臉上都是茫然的神情。
“礦坑炸開,周圍的房屋都要倒塌。”
“就算遇不到毒煙,礦坑不穩固、遇到雨季、挖到地下水,任何一樣,都能將你們置於死地。”
“即便你們再三小心,也會有人故意讓這樣的事發生。”
謝玉琰道:“出了這樣的事,就算有人能僥幸逃生,朝廷有法度,不允許私自采礦,活下來的人一樣要入大獄,三河村的壯勞力都沒了,剩下一些老弱婦孺能維持多久?”
“等到整個村子都不複存在,就會有人趁機侵吞村中土地和田畝。”
村民們即便其中有些地方沒聽明白,但謝玉琰說到最後,他們臉上也露出驚恐的神情。
人在真正害怕的時候,是不會發出聲音的。
屋子裡一片靜寂。
謝娘子說的是真的,那些商賈能做出這樣的事。
即便朝廷去查,也是因為他們私自挖礦,才會落得這般田地。
沒有人會可憐他們,為他們伸冤。
相反的,那些得到他們田地的人,卻沒有任何錯處。
這就是為何謝娘子說,銀錢也是災禍……
謝玉琰接著道:“我買碎石炭,是要用來做藕炭,外麵傳言都說碎石炭有毒,我們賣之前也該好好試一試,碎石炭到底有沒有毒性。”
石勇不知曉謝娘子為何突然提及藕炭,但是謝娘子下一句話,就讓他徹底明白了。
謝玉琰道:“誰願意來試?”
短暫的迷茫後,屋子裡一雙雙眼睛紛紛投向了趙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