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崇峻本就怒氣衝天,再聽到“跪下”兩個字,下意識地就要揚起手,當族長這麼多年,從未有人在他麵前這樣辱罵謝家。
不是他養氣的功夫不夠,是這個婦人步步緊逼。
謝崇峻一鼓作氣,卻在衝到婦人麵前時,婦人的目光突然變得淩厲,他不由自主地脊背發僵,脖頸上汗毛也跟著豎起。
遲疑的功夫,謝崇峻感覺到肩膀上一沉,極大的力道將他整個人壓了下去,緊接著兩條手臂被扭在身後。
“在衙署裡還敢行凶。”
“怎麼?沒將人害死,還要再動手?”
一個隸卒拿起繩索將謝崇峻雙手捆縛住:“你當這裡是什麼地方?”
手臂上傳來的疼痛讓謝崇峻腦子清醒過來。他身體佝僂著,眼睛抬起向前看,映入眼簾的仍舊是那藕色的裙裾。
他來衙署是要承認謝家的過錯,讓謝家快點從這泥沼中脫身。
在這樣的時候,寧願丟些臉麵,免得節外生枝。
卻沒想到,在他遇到那婦人之後,一切都變了,從看到她時,他就被她牽著鼻子往前走。他被那婦人算計了。
“這可使不得。”
謝家管事在衙署外等不到自家老爺,這才走進來看情形,哪知自家老爺被會隸卒綁縛住。
出了什麼事?
“官爺,這其中定然有什麼誤會。”管事連忙上前。
謝崇峻緊抿嘴唇,沒在人前求饒,他們謝家雖然沒能徹底靠上開封府謝氏,但憑著多年經營,在大名府也是有些臉麵的,就因為一時落入下乘,在人前大呼小叫,那就徹底不用再見人了。
“我給了你們謝家機會,本欲徹底了結此事,”謝玉琰道,“可惜一條人命卻換不來謝家一句話。”
謝崇峻胸口熱血又是一陣上湧,婦人居然這般混淆是非。
謝玉琰道:“為富不仁者麵前,一切皆如螻蟻。但欺人不可欺儘,你們謝家如此,我就算為自己爭一口氣,也得立下這個‘謝氏’,與你們爭鬥到底。”
“讓世人都看看,便是一個失了家族的女子,也能挺起脊梁活下去。”
謝崇峻隱隱有些明白,眼前這個婦人好像不止是要折辱他,還要踩著謝家造勢,但她到底要做些什麼?
他一時無法弄清楚……更無法扭轉這局勢。
……
不遠處。
陳舉麵色陰沉,幾次想抬腳走過去,教訓教訓那謝家人,可身邊的王鶴春和賀檀沒有吩咐,他隻好忍耐,直到聽謝家娘子說到“為自己爭條活路”時,他再也按捺不住,轉頭去看賀檀。
“兩位大人,這謝家欺人太甚,我們真要這樣瞧著?”
“明明是他們與掠賣人勾結在先,卻不知悔改,逼得謝小娘子自開一族,一個小娘子哪裡能有什麼族人?”
欺人不可欺儘,這話說的一點沒錯。
賀檀沒有回應陳舉,反而若有所思地看向王鶴春:“去年講筵所,你不是也將龔老參政氣到暈厥?”
“你那辯才,是因在垂拱殿聽了彈劾的劄子,整日與那些言官周旋才能練就。你說她這……是怎麼來的?她若是上了垂拱殿,是不是……”
王鶴春看著那抹身影,以她方才的氣勢,上了垂拱殿也不會落於下乘。
“可惜是個女子,”賀檀歎口氣,“你我,看不到那熱鬨嘍。”
陳舉聽得一頭霧水,兩個大人不但沒讓他上前,還說起了謝小娘子的閒話,是不是有些不對?
要不是熟悉自家上官,陳舉都要懷疑是不是謝家送了什麼好處。
王鶴春挪開目光:“她要在大名府做買賣,有關她的傳言自然是越多越好。從前不在意的人,聽說她開鋪賣物什,也要去瞧一瞧。”
“說不得還會覺得她做事不易,花銀錢買些回去。”
陳舉聽到這裡嘟囔了一聲:“謝小娘子本就不易。”楊欽在他麵前提及謝小娘子,都說他這個嫂嫂極好,就算連自己的身世都不記得,卻還護著他和他母親。
這些能錯了?
陳舉可是自己看在眼裡的。
“聰明人將手段用在歹人身上,也是應當,”陳舉想法很是簡單,“要不是謝小娘子,咱們也沒這般容易抓住那些私運番貨的人。”
陳舉覺得兩位大人在這方麵著實有失公允。他一句話不吐不快:“說不得日後兩位大人要查大名府的案子,還得要謝小娘子幫忙呢。”
到時候求到人家,可彆張不開嘴。
賀檀不禁有些好奇:“謝娘子做了什麼事,讓你說出這些話?”
陳舉指了指衙門外。
“楊家那個九郎,昨日向衙署送了……什麼……藕炭,我們本來是不收的,楊九郎卻無論如何也不肯拿回去。我問了清楚,知曉藕炭是用石炭渣和泥土做的,想著也不是貴重之物,不好枉費九郎一片心意,也就做主留了。”
“結果,”陳舉有了幾分笑容,“那藕炭真是好用,兩塊就燒到天亮,夜裡值守的兄弟出去巡視回來,剛好能暖手腳,委實舒坦多了。”
他們也不是不舍得用炭,今年冬日寒冷,各處衙署都用許多,尤其是軍訓鋪那種小地方,如何能足額?
衙署是不能養一些沒用的兵卒,但操練能舍得皮肉吃苦,不等於天冷就得活活凍得手腳僵硬,還要硬撐。
“買一斤木炭的銀錢,夠買三四斤藕炭,謝小娘子賣藕炭是好事。”
眼看著謝玉琰要走了,陳舉也該前去處置謝崇峻。今日謝崇峻不但見不到賀檀,還得丟儘臉麵離開,就算衙署眼下不能懲治他,他的日子也不會舒坦。
“藕炭的事你知曉?”賀檀看向王鶴春。
王鶴春點頭:“昨日謝娘子與我說過了。”
藕炭不經他的手,他也默認兵卒去用,這樣才能試出來到底好不好。
這是謝玉琰讓他幫忙做的其中一樁事。
還有另一樁,是要讓他舉薦個靠得住的工匠,她要打些鐵器。坊間鐵匠鋪有好有壞,如此一來,就省的她去四處探訪。
這兩樁事,都很好辦,但他覺得都不似表麵上這般簡單,他應承下來,心想看看自己的猜測到底對不對。
“咦。”
王鶴春正想著,身邊的賀檀忽然驚呼:“你那小狸奴不是不理人嗎?”
王鶴春抬眼看去,隻見謝玉琰向衙署外走去,不知什麼時候,她懷裡多了一個毛茸茸的物什。
那東西晃了晃腦袋,抖了抖耳朵,在她懷裡打了個滾兒,露出白白的肚皮,正是王鶴春的那隻小狸奴。
謝玉琰的手也落在狸奴的下頜上,輕輕搔了搔,狸奴舒服地眯起了眼睛,謝玉琰臉上也浮現出一抹淡然的笑容。
好半天,謝玉琰才將懷中的狸奴放下,走出了衙署,被丟下的小狸奴叫了幾聲,竟顯得有些哀怨。
賀檀向前走幾步,欲將那狸奴抱起來看看,狸奴聽到動靜,看見賀檀和王鶴春,立即精神抖擻“嗖”地一下躍上了牆,消失兩人麵前。
賀檀指著那狸奴:“鶴春,你瞧瞧,若是不知曉的,還當是咱們偷來的,它該不會跟著彆人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