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裕第一次想闖江湖,是他五歲那年春節的廟會上。
殷家地處北漠,當地本身民風就豪爽,逢年過節的廟會上更是常有往來的江湖人士。那一年殷裕還是個粉雕玉琢、白白胖胖的小娃娃,在家中女眷的看管下乖得不行。
那場廟會上,有個賣糖人的老漢帶著孫女兒一起來擺攤。
小孫女兒跟他年紀差不多,兩個小豆丁就到處跑著看熱鬨,這裡摸摸,那裡碰碰,看什麼都新鮮。結果小孫女兒不小心摸了一個乾瘦男人放在酒桌上的刀劍,被男人看見之後勃然大怒。殷裕到現在還能記起那個男人的臉,尖嘴猴腮,眼睛一瞪,那突出的眼球像是要跳出眼眶一般。
男人抬手就要收拾小孫女兒,殷裕那時候也是年紀小不懂得害怕,直接擋在了小姑娘麵前。那男人明顯是個過路的外鄉人,也不認得當地鼎鼎有名的小財神爺殷裕,一巴掌直接把殷裕打飛了出去。
殷裕倒在地上,頭暈眼花,耳朵邊嗡嗡作響。
他一向討人喜歡,哪怕刨除殷家獨孫的身份,也沒人會對他擺臉子,因此麵對這種情況,他小小的腦袋完全懵了,隻見到那男人磨損得厲害的布鞋一步一步朝自己逼近。
那是他頭一回覺得,自己可能真的會死。
小殷裕嚇得連叫都叫不出來,隻敢緊閉雙眼,等待著疼痛降臨。可是下一秒鐘,耳邊響起了那乾瘦男人的叫聲。他再睜開眼時,隻見一個男人宛如從天而降,揪起那男人的衣領就是一頓揍。
乾瘦男人被對方打了幾拳,打人的男人邊打邊罵。
行走江湖竟然對個小毛孩子動手,你們門派的臉都給你丟光了!
那乾瘦男人明顯不敵,被罵得也心虛,用力掙脫開之後,衝著殷裕的方向啐了一口,一把抓起了劍匆匆離開。
那個男人走過來,衝殷裕伸出了一隻手,一把將小殷裕拽了起來,笑眯眯得拍了拍他的腦袋:“小子,知道保護弱者,是個好樣的。”
後來殷裕被男人牽著手帶回了殷家人麵前,殷老太君要重金道謝,男人卻隻是收了一壺殷家自己釀的酒,殷老太君還要再勸,男人隻說:“我一個走江湖的,要錢也沒用,本來也隻是舉手之勞,您老就彆客氣了。”
男人離開之前,殷裕去送他。漫天黃沙口,殷裕問男人,江湖是什麼,江湖裡的人都和你一樣厲害嗎?
男人大笑兩聲,摸了把殷裕的腦袋,“江湖不是一個地方,而是一群人。”男人衝他眨了眨眼,夕陽之下,鬢角的黑發中隱約能見到幾縷銀絲:“小子,隻要你一直保持著今天這樣的勇氣,你就能變得比我更厲害更好。”
自那之後,殷裕就瘋狂地迷上了江湖之事。在他心裡,江湖或許會有危險,但總歸是能在好人的幫助下化險為夷。他也想像那天廟會上的男人一樣,救下某個陷入絕望之中的小孩,成為孩子心中頂天立地的懲惡揚善的大英雄。而到了那一天,祖母也一定會替他驕傲。
可出來這一趟,幾乎已經耗儘了他對江湖所有的美好想象,他每天似乎都在各種險境之中屁滾尿流地逃命,彆說救人了,他連自己都救不了。
殷裕第一次意識到,當大俠的第一步,可能並不是懲惡揚善,而是失去自己的生命。
想到可能眨眼之間就再也見不到祖母、小貂和家人們,他就怕得不得了,或許他本就不是個當英雄的料子,他隻想回家撲進祖母懷裡痛哭一場。
但現在沈溯點明了他心底所想之後,他又覺得不完全是那樣的,他是害怕、是想家,但他還不想就此放棄,他還想繼續站在沈溯身邊,他想要救這個清麗的少女,讓她不再輕視自己的生命,讓她發現這個世界還是有很多值得留戀的地方。
殷裕揉了揉鼻子,堅定地搖了搖頭:“我、我還有事沒做,我不會回去的。”
沈溯看了他一眼,無奈地歎了口氣,起身準備回去:“行吧,隨便你,反正命是你自己的,愛怎麼樣都是你的事,隻要你自己不後悔就行。”
殷裕看著沈溯的背影,眼神中滿是迷茫。
夜色朦朧,月光如水灑在屋簷上,映出斑駁的影子。柳時衣心中掛念著被溫善言重創的蕭時,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最後煩得不行,頂著個雞窩頭起了床。
趁著夜色,她悄然來到蕭時的房門前,想看看這家夥現在怎麼樣了,是不是還跟白日裡剛醒的時候一樣傻乎乎的。
房間沒關,柳時衣輕輕推開門,隻見蕭時正靜靜地坐在桌前,手中捧著一碗藥,閉目輕嗅。
柳時衣見狀,心中不禁好笑,這個石頭,湯藥還值得這麼聞的嗎?怎麼不都是一股子苦味,難道他還想品鑒藥材不成?柳時衣放輕腳步,緩緩走到蕭時身旁,這人好像完全沉浸在了聞手中湯藥中,甚至都沒察覺到她的靠近。
柳時衣仔細觀察著蕭時的神色。男人的臉龐在月光下顯得愈發清俊,雙目垂下,眉頭微蹙,仿佛在思考著什麼。
柳時衣突然心生戲謔,伸出手輕輕在蕭時眼前晃了晃,然後迅速收回。蕭時感受到了麵前輕微的氣流,緩緩睜開眼睛,卻看見了柳時衣那雙含笑的眼眸。
“好聞嗎?”
“你怎麼在這裡?”蕭時沉默片刻,不動聲色地將手中藥碗放下。
“睡不著?”
“當然不是。”
柳時衣理所當然地搖了搖頭,眯眼打量著眼前的男人。
“我來看看你是不是被溫善言打傻了。白天剛醒的時候,你就跟丟了魂一樣,現在又在這裡聞湯藥——”
柳時衣眉頭輕挑,打趣道:“你不會真被傷到腦子了吧?”
蕭時垂下眼睫,想要以沉默避開這個話題。可不過是片刻的安靜,他便又想起了白天柳時衣回他的話——
“我不喜歡吃點心”。
他看著柳時衣胸前的杏形玉牌,目光又移到了少女帶著調侃笑意的臉上,隻覺得心煩意亂。
他很想問,你到底是誰?你為什麼會跟小十一有如此多的聯係?
可蕭時也知道,就算真的問出口,也隻能見到一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柳時衣,反問他難道不知道自己是誰嗎。
蕭時深吸一口氣,然後緩緩站起身來,試圖與柳時衣保持距離。
柳時衣看他後退,卻誤以為他因為自己的話冷了臉,瞪他一眼道:“不是吧,這就生氣了?”
“我開玩笑的,你大半夜的不睡,還不能讓我調侃調侃了?”看蕭時不回應,柳時衣湊過去,伸出手想要拍拍他的肩膀。
就在她的手即將觸碰到蕭時的肩膀時,蕭時突然一個轉身,兩人的距離近在咫尺,甚至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對方的呼吸。
這一刻,空氣仿佛都凝固了,隻剩下兩人急促的呼吸聲和砰砰的心跳聲。
“你......”
蕭時隻說了一個字,便有些頭腦發昏。
他這個角度,幾乎能看見柳時衣脖頸上細小的絨毛,那白皙的肌膚之下,青色血管正跳動。
他幾乎覺得,自己的心跳與那脈搏同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