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一出,整個正廳所有人似乎都被嚇到了。眾人交換著眼神,無論男女,都覺得這沈大小姐定是失心瘋了。
是,被姨娘騙去給不認識的男人成親,確實有理由生氣。即便是世家女子,也早就對這些內宅之爭司空見慣。但她們看不慣的緣由,卻與沈溯截然不同。
在她們看來,這沈家姨娘說破天也就是個做小的,不過是沈家這些年日漸式微,沈書問沒精力也沒錢再收新姨娘,才讓她成了所謂的主母。結果得了便宜還不滿足,竟然糟蹋沈溯一個嫡長女,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姨娘的頭都抬不起來了,沈晴從昨日回來之後,就沒再跟她說過話,無論她是勸是罵還是哭,沈晴都不正眼看她。直到她今天早上出門,沈晴才默默走到她身後,跟她說了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話。
“娘,你怎麼會是這樣的人。”
她那時候還沒反應過來,以為沈晴隻是知道了自己對沈溯做的事,在生她的氣。可她又有什麼辦法呢?後宅的女人,若是找不到一個足夠強的夫家,將來會過上如何悲慘的生活,沈晴不知道,也沒見過。可她見過。
她在進沈府前是個歌女,見過很多給自己老爺安排姑娘的夫人們。那時候她正年輕,不理解也看不上這些夫人們。身為一個女子,得是多麼窩囊沒用,才會為自己的丈夫挑選供他娛樂的女子?
後來她見過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女子,她氣勢洶洶衝進了酒樓,四處踹門抓奸,鬨得烏煙瘴氣。最後終於抓到了她那個躲在被子下麵的丈夫,直接把對方臉都抓破了。
那時候大家都是談笑一般,說那位老爺娶了個母老虎。但她卻在心裡覺得,這女人雖然鬨得難堪,但起碼不憋屈自己。可是過了大概半月有餘,那個老爺又帶著還留著疤痕的臉來了酒樓,像是沒事人一樣醉酒笙歌。周圍的人也像是司空見慣了,沒人再提起那晚的事。
她心裡覺得奇怪,直到她在那一年的冬天,上街買脂粉的時候,再次見到了那個“母老虎”。女人蓬頭垢麵,大冬天的,身上也隻有一件臟兮兮的破爛單衣。
女人守在巷角,麵前擺了個破碗,裡麵的銅板少得可憐。跟她一同出去的小姊妹讓她看那個女人,半是嘲弄半是唏噓地跟她說,母老虎那晚鬨了之後,回去看似是給丈夫立了規矩。但她丈夫沒多久就去找了娘家老丈人,說要休妻。
女人娘家也是個有頭有臉的,自然不想鬨出這樣丟人的事,便給了丈夫一大筆錢想著就此了事,還親自教訓了母老虎。
沒成想女人非但不認錯,還說就算要休也是她休夫,那男人不僅酗酒好色,家中事也從未管過分毫,還從自己娘家拿錢,憑什麼休了自己?
她不僅這次打,下次那男人若再出去尋歡作樂,她還要打。他去一次她打一次,直到打得他不敢再去為止。
丈夫因此得了由頭,寫了一長封休妻書,裡麵說母老虎入室多年,僅誕下兩女,無子又善妒,現下還毀了家中名聲,不良不善,毫無淑德。
這麼一鬨下,娘家也不收女人了,這女兒惡名遠揚,被休了之後,想改嫁也是肯定嫁不出的了。何況讓她回了府,家中其他女眷的名聲還要不要?日後這家出來的女子還有誰敢要?
所以娘家隻是接回了兩個外孫女,把女人拒之門外。女人去鬨過幾次,娘家到後來竟是直接報官,把她抓進欽天司呆了一陣子,再出來的時候她就有點瘋癲了。也不去鬨了,守在街角要飯,但依然被人指指點點,最後乾脆把臉直接劃了幾道,以免被認出來,換到了更不起眼的地方要飯。
那一天,她給女人的碗裡放了幾個銅板,同時也將那種恐懼牢牢刻在了心底:隻生女兒是無子不孝,想讓丈夫隻守著自己一個是善妒不良。所以當她嫁進沈府,生下沈晴之後,就時刻活在這種恐懼中。
有時候她甚至會埋怨死了好久的沈夫人,若沈溯是個男子,她也不需要這樣膽戰心驚。沈溯是個男子,她隻需要安心討好就行了,將來給沈晴嫁個好人家,她這一生也圓滿了。就是因為沈溯是個女子,她一邊害怕沈書問從外麵再找個新的回來生下兒子,一邊又害怕沈溯嫁得比沈晴好,靠著夫家耀武揚威。
若拋去這一切,她其實並不恨沈溯。有什麼好恨的,若沒了這一切,沈溯和她不過是住在同一屋簷下的兩個陌生人,各過各的就行了。
可惜,她們之間的關係早在沈晴誕下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她是知道自己女兒的,活得無憂無慮,所以很容易肆無忌憚,做事全憑自己心意,沒吃過苦也沒見過苦,所以覺得吃苦能有什麼可怕的。若是沒有她來做這個惡人,沈晴未來隻會重複那個母老虎的經曆。
所以她什麼都做了。現在看著沈溯,她隻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還不夠心狠。早知道就不想著把沈溯嫁出去了,直接淹死掐死,讓沈溯再也說不出話來,才是最安全的。
姨娘垂著頭,眼睛卻死死盯著沈溯,恨意湧出雙眸。
自己就應該早點殺了她。就應該早點殺了她!
台上的楚弈率先反應過來,即便是他,也從未聽過這樣離經叛道的要求。沈溯現在勉強算是嫁過一個死人,還自稱寡婦。若是離了本家,她便是無德無名,無依無靠,什麼都沒了。
一個文弱的深閨大小姐,離了父家和夫家,怎麼活呢?除非她願意去做煙花女子,靠出賣色相苟活下去。
楚弈揉了揉鼻子,緩解了一下內心的驚詫:“沈小姐,你這姨娘做得確實不像話,你會生氣當然也是人之常情。若是你覺得你爹不會罰她,我可以幫你罰她。”
沈溯卻是搖頭:“太子殿下,我並非生氣。”
她轉頭看向沈書問:“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將我娘的死怪在姨娘頭上。我以為,是因為她嫁了進來,她用儘手段跟我娘爭寵,搶走了父親的疼愛與關注,所以我娘才鬱鬱寡歡,抑鬱而終。”
“哪怕是現在,我也還是討厭她,我希望她最好出門就摔破臉,喝水嗆到肺,吃飯嘴生瘡,夢中見惡鬼。”
“但昨夜我忽然想明白了,她恨我,是因為在這個家裡,她隻能也隻敢恨我。無論罰她罰多重,都不足以解決真正的問題——沈書問從未把沈家任何一個女眷當成人看過。”
沈書問臉色慘白,胡子氣得都在抖:“你有良心嗎?吃穿用度,我什麼時候短過你們一分?!你是怎麼敢說出這種話的?!”
“牧民對他們的羊也是好吃好喝,因為要用羊賣錢。”
“羊毛、羊肉、羊心、羊骨,羊身上的每一寸都能賣錢。你對我們不也是一樣嗎?”
“我是世家臉麵,一點錯也不能出,這樣才能選上太子妃為沈家添光。姨娘漂亮好擺弄,她娘家無人,對你百依百順,不敢忤逆你絲毫,把你當作神一樣崇拜。”
“沈晴是最沒用的,但將來嫁給個鄉紳商賈,也能替沈家賺得些什麼。”
“可我們到底想什麼,你從來不問也不在乎,因為不重要。每頭羊都想被大卸八塊吃乾抹淨嗎?所有人都知道不可能,但也沒人在意過,因為它們太弱小,造不成任何威脅。”
“所以你覺得你離了我,就能有所作為了?也彆把你自己比做羔羊,羊羔跪乳,而你隻剩狼心狗肺!”
沈書問氣極反笑,原來鬨了半天,是覺得自己屈才了?她沈溯身上哪一點本事不是沈家供出來的?!現在她覺得她長成了,就開始反過來忘恩負義了?!
“我當然不是羔羊,我是人,是和你沈尚書一樣活生生的人,所以我不會再任由你擺布。”
沈溯麵色平靜地看著沈書問:“從前我隻覺得,是我做得還不夠好,所以你才不願正眼看我,若是我足夠優秀足夠好,你就能發現我並非隻能做塊好看的牌匾。但昨晚我終於想明白了,不夠好的從來不是我,不被當成人看待也不是我的錯。”
“是你的錯,是這世道的錯。”
“你、你這目無尊長、忘恩負義的東西,無父無君,是禽獸也!你這樣不知廉恥的東西,我沈家也沒你這樣的女兒!你的名字不可能再出現在我們沈家的族譜上!”
沈溯盯著沈書問,終於又是笑了:“好,若是早知你和我不謀而合,今日便也不至於鬨到太子殿下麵前。但沈書問,你記住,不是你從沈家族譜上刪了我的名字,而是我不屑你沈家的世家名號,是你配不上我。”
話畢,沈溯決絕地轉身,再不多看沈書問一眼,隻是又對楚弈行了個禮:“太子殿下,小女還有一請。”
這一出戲看得楚弈嘖嘖稱奇,現在自然想繼續聽下去,看看沈溯還能鬨出什麼來:“但說無妨。”
“請太子殿下廢除神女大典。”
楚弈一愣,他還未反應過來,身後的卷簾中就傳出了太後威嚴的聲音:“放肆!”
眾人集體看向楚弈身後,隻見那卷簾徐徐拉開,雍容華貴的女人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瞪著沈溯。
“你是個什麼東西?也敢對皇家禮數指指點點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