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這句話,柳時衣仿佛卸下了心中的重擔,她的眼神也變得有神了一些。她知道,自己必須站起來,就算再食之無味她也要吃飯,就算再夜不能寐她也要休息,她是唯一能送煙嫋、送花嬸她們上路的人了。
她被煙嫋和花嬸她們護了一輩子,在流水村活得逍遙自在,現在終於輪到她來做照顧她們的人了。
該長大了,柳時衣。
沈溯看著柳時衣的雙眼,那裡又灰燼複燃的一絲火光。她心中鬆了一口氣,低聲跟柳時衣說,也是跟自己說:
“要記得,正是因為她們為你而死,所以你才沒資格死。”
沈溯想起來了,她一直不結束自己悲慘又毫無意義的、困獸一般的生活,不是因為她懦弱怕死,而是因為她還沒有完成母親去世前告訴她的,去做逆流而上的快樂小鳥。
柳時衣呆了片刻,忽然笑起來,她擦了擦眼睛,那裡已經流不出淚水了,又乾又癢。她跟沈溯說:“好,為了答謝沈大小姐的點撥之恩,這個奪魂草我是斷然不會采給你了。”
沈溯一愣,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兩個女孩對著彼此,不知為何,越笑越大聲,既然不能哭,那就笑出眼淚,拿笑容來掩蓋痛苦。因為她們都是背負著他人性命的人,無論前路何種光景,都要走下去。
就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像是有什麼重物狠狠砸在了門上。緊接著,那幾個原本趴在門外偷聽的家夥,由於突如其來的衝擊力,狼狽不堪地跌入了屋內。
殷裕率先從地上爬起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腦袋,臉上露出尷尬的笑容。
“我、我就是聽到你們裡麵笑那麼大聲,有點擔心你們。我不是有意偷聽的。”他結結巴巴地解釋道,聲音中帶著一絲歉意。
魄風緊隨其後站起身,他瞪了殷裕一眼,不滿地說道:“他就是有意的,我才是無意的。我可不是關心你啊,隻是看在你先前救了我和阿時一次的份兒上,來看看你是死是活。”
兩人開始拌起嘴來,互相指責對方的不是。而蕭時卻默不作聲地站在一旁,他的目光淡淡地落在柳時衣身上,似乎在思考著什麼。
柳時衣看著殷裕和魄風吵鬨的樣子,緊繃的神情微微放緩。她明白,這些人是真心關心她的。她深吸一口氣,輕輕說道:“我知道你們是擔心我。”
聽到這句話,殷裕和魄風立刻停止了爭吵,他們緊張地看著柳時衣,生怕她會做出什麼衝動的舉動。
柳時衣看著眾人擔憂的眼神,心中湧起一股暖流。她扯起嘴角,拿出最擅長的那種閒散中透露著機靈的語態說道:“放心吧,我爹說過,活人少惦記死人,才是對死人好。我不會再耽誤小娘她們了。”
說完,她不再看眾人,輕輕抱起煙嫋的屍體,向外走去。她的步伐堅定而從容,仿佛已經做好了麵對一切的準備。
眾人紛紛跟上她的腳步,不一會兒,屋子裡就隻剩下沈溯和殷裕兩人。沈溯剛要離開,卻被殷裕拉住了。
殷裕低頭看向沈溯的膝蓋,發現她的衣裙破損,膝蓋處明顯受傷。他心中一驚,立刻問道:“你等等,你的腿怎麼了?這一路上也沒磕著碰著,我見你的時候你就是在祠堂裡,然後那個管事氣衝衝地走了……”
殷裕突然明白過來,他滿臉憤恨地說道:“你們府上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你等著,我這就找他們替你出氣!”
沈溯看著他,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她輕輕搖頭,說道:“殷公子是想替我出氣,還是要更置我於水火?”
殷裕愣住,他看著沈溯,突然發現自己竟然看不懂她眼中的情緒。沈溯不再理會他,轉身走了出去。她的背影在陽光下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顯得那麼孤獨而堅定。
一邊走,沈溯一邊輕輕歎息,聲音中帶著無儘的感慨:“想死的人死不了,想活的人活不了,這世道多荒唐……”
這句話隨風飄入殷裕的耳中,他愣住,想死的人死不了,但剛剛沈溯已經把想死的柳時衣勸回來了啊,那她說得還有誰?
殷裕眉心一跳,突然想起什麼,從袖中掏出那粒藥丸,皺眉沉思。
天色灰蒙,烏雲如同厚重的帷幕,沉甸甸地壓在頭頂,仿佛隨時都會墜落。柳時衣緊緊地抱著煙嫋,一步步走進了百花樓。
這裡自那日出了事之後,就被欽天司封了起來。那盛京來的張大人嚇得早就連滾帶爬當夜走了,縣令親眼目睹了一切,所以在看到鐵骨掌與那三大護法的屍體後,也沒了繼續查下去的理。
這一切來得這麼突然,但也結束得如此迅疾。原本最熱鬨的地方,現在方圓幾裡地都冷冷清清的,沒人敢靠近。
柳時衣抱著煙嫋進了院子,卻在門檻處停下了腳步。花嬸、朱老九、張木匠、老錢、小九,每個人都躺在她麵前,像是睡著了一般。
雖然心中做好了準備,但此刻她依然腳下不穩,差點腿一軟摔倒。
蕭時一直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後,此刻走上前來,在她後麵輕輕扶了她一下,撐著她站直身體。
“先讓煙嫋跟她們在一起吧。”
蕭時聲音輕緩,像是生怕稍微大聲一點柳時衣就會碎掉一般。
柳時衣默默把煙嫋放下,然後看著麵前眾人,眼中的迷茫如同被迷霧籠罩的湖麵。她喃喃地說道:“現在,該怎麼辦呢……”
蕭時沉默了一會兒,語氣平靜地說道:“先下棺,再守靈。一步步來。”他的聲音雖然不大,卻有一種奇異的安撫意味,讓柳時衣的心稍微平靜了一些。
“下棺……守靈……”柳時衣低聲重複著這兩個詞,但隻消片刻,她又抬起頭,露出了自嘲的笑容。
“你猜怎麼著?我沒錢,我一分錢都沒有,我買不起棺材,也置辦不了靈堂,我可真是個廢物。”
“她們都是因我而死,我卻什麼都為她們做不了。”柳時衣的聲音帶著無儘的悲痛和自責,卻是再也哭不出來,她不敢哭,她不能哭,她怎麼有資格哭呢?
就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張大娘的聲音:“沒事兒,還有我們呢——”
隨著聲音落下,柳時衣和蕭時抬頭看去,隻見百花樓門前,不知何時已經圍滿了村民,大多數是落子巷柳時衣的街坊鄰居,但也有一些和花嬸煙嫋有生意來往的小商戶。
他們故作正常,但看著柳時衣的眼神還是難掩擔憂,臉上寫滿了關切。
“小柳啊,沒事的,我們都在呢。”張大娘說話向來聲音不大,不比花嬸的中氣十足,也不比煙嫋的明豔動人,但卻穩穩的,像是冬日的鵝毛雪,輕飄飄落下。
“我來給師父、給煙老板她們打棺材,我、我學好久了,師父之前還說,再過兩年,他就能把店傳給我,自己去享清福了……”說話的是張木匠來流水村收的徒弟三柚,這小子是前些年逃難來流水村的,亂世之下又一個沒爹沒媽的野孩子,張木匠收了他做徒弟,給他起名叫三柚,因為柚木是又韌又耐用。
三柚說著說著,又開始想落淚。旁邊朱老九的徒弟小鐵一巴掌打上了他的後腦勺,粗聲瓦器:“說了不許哭!總哭總哭,師父們都沒法走!”
小鐵是流水村本地人,家裡有個半聾的姐姐和傻了的弟弟,爹娘早年說是出去討飯,結果一去就沒再回來。他當時去朱老九家偷吃的,被逮了個正著,朱老九痛打了這小賊一頓,然後收到了自己鋪子裡,美其名曰讓他還偷吃的東西的賬。
柳時衣看著小鐵,突然想到朱老九當時說,收小鐵是因為他叫小鐵,名字天生就適合做鐵匠。然後花嬸笑他笑得彎了腰,說他大老爺們兒一個,卻一點心裡話都不敢說,最膽小的就是他。
眾人之中,有個文文靜靜的中年男人顫巍巍舉起了手:“那個,殷小少爺讓我來給安置靈堂。”正是之前煙嫋去買布的布莊王老板,他有點尷尬,畢竟他來流水村這些年了,因為性子懶,基本上跟煙嫋她們沒啥接觸,但本家少爺踹他屁股讓他過來幫忙,他也終於是找了個名正言順的理由來幫幫這些街坊。
一時間,百花樓內又充滿了嘈雜的聲音。有人說要幫柳時衣置辦靈堂的,有人說要捐點銀錢的……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著,仿佛要用這種方式來分擔柳時衣的痛苦。
在眾人的關心和幫助下,柳時衣終於露出了一個帶著淚花的笑容。
在萬籟俱寂的夜色中,百花樓內卻是一片繁忙。有人在忙碌地布置靈堂,有人在給幾位逝者整理儀容。
靈堂的一旁,殷裕擠進了蕭時和魄風中間,手搭在魄風的肩上,卻被魄風嫌棄地推開。殷裕也不以為意,他的目光轉向了蕭時,手中緊握著那顆墨色的藥丸。
“師父,您幫我看看,這藥丸是治什麼病症的?”殷裕的聲音帶著一絲急切。
蕭時微微皺眉,接過了殷裕手中的藥丸,輕輕一嗅。他的臉色頓時變得凝重起來:“這不是藥,是毒。”
“毒?!”殷裕震驚地瞪大了眼睛。
蕭時點頭,語氣沉重:“墨中帶綠,這是墨人散,食之輕則周身烏黑,重則一丸斃命。你從哪得來的?”
殷裕仿佛沒有聽進蕭時後麵的話,他一臉震驚地盯著手中的藥丸,心中湧起一股難以名狀的情緒。他的目光不自覺地轉向了不遠處正在幫忙的沈溯,喃喃自語:“她、她竟是想毒了自己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