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網址:談過林琬悺後,安後想到了另一個人。
無論是閔鳴、林琬悺,乃至冬貴妃,相較於那一個女人而言,都隻算是一碟碟開胃小菜罷了。
“去,把東宮那姑娘給叫來吧。”
安後放下朱筆,吩咐道。
自入尚書內省以來,素心便知道如何體察聖意,此刻腳步急促,飛快走出景仁宮,是不是真的快不要緊,但在娘娘麵前,一定要表現得足夠快。
而素心也不是擺花架子之人,不久之後,一道朱紅齊胸衫雲錦裙,腰間懸著玉佩的倩影便在素心的引領下入了景仁宮,青絲高挽,脖頸瑩白修長,纖細的手腕與衣裳貼合極了,看不出多少練武的痕跡,再加上精心修剪過的黛眉,玲瓏有致的身材……
“好一個可人兒。”
安後歎聲道。
東宮姑娘朝太後眨了眨杏眼,勾起了笑道:
“謝太後娘娘誇獎。”
“若是尋常女子,會說本宮謬讚了。”安後噙起溫和的笑道。
“娘娘撿到寶了,我不是尋常女子。”
東宮若疏微微叉起腰,有些小得意地往前挺了一挺。
“嗬嗬,倒是個大氣的性子。”
安後不由失笑,這樣活潑的姑娘,比起一般溫婉如玉的女子,總是更容易討長輩的喜歡,怪不得陳氏女子這麼多,西晉皇後卻專門點她做太子妃。
溫婉女子弱不禁風,後宮一有風雨便隨風而倒了,反倒像這樣的女子才能肩起重責,危難之時支撐得住自家夫婿。
如今三十有幾,比起閔鳴、林琬悺,安後顯然更欣賞東宮若疏多一些。
隻是可惜,到底還是陳家女…
也幸好,她是陳家女。
東宮若疏對太後並沒有多少芥蒂,對於除了故鄉婚事以外沒什麼憂慮的太子妃來說,對她好的人就肯定是好人。
而就東宮若疏所見,太後待她那是真的好,跟親閨女一樣。
先是勿用樓被查,她跟遠房堂兄東宮艾一籌莫展之際,是太後伸出了援手,並告訴她,如今勿用樓勾連魔教證據確鑿,但景仁宮可以化解僵局。
意思約莫是…太子妃,你也不想勿用樓倒閉了吧?
太後伸出援手,勿用樓被輕拿輕放還不止,還給她賜了門婚事,婚事的對象不是彆人,正是陳易。
而東宮若疏老饞陳易懸劍斬蛟龍得來的驪珠了。
如今一身功力不得消化,每晚都被梵音灼骨,一點苦痛就罷了,還礙著武道境界的提升,她亟需驪珠來化解。
所以東宮若疏對這場包辦婚姻很是滿意。
更何況,陳易是什麼人?
正人君子啊!
入京以來聽到的幾乎都是美名,而且在合歡宗裡她還親自接觸過,這人看上去就是好人,哪怕口頭上占儘便宜,但肯定是個光說不做的真君子。
頗有話本裡的浪蕩遊俠之感。
哪怕是嫁給他,隻要好好商量,他斷然不會趁人之危,想來等風波過去,她還是完璧的清白身。
東宮若疏思緒之際,安後緩緩開口:
“若疏,你可知本宮這一回為何尋你過來?”
“回娘娘的話,想必是跟我未婚夫有關吧。”東宮若疏輕快地回道。
安後所想的,定是撮合她跟陳易,讓他們做郎才女貌、天造地設的一對。
“不錯,明夜有場私宴,會請他過來,”安後撫摸著書案上的紅玉狻猊鎮紙石,“而且,他的妾室也會一並過來。”
東宮若疏有些疑惑,陳易的妾室她當然見過,想來就是那位跟在他身後的少女,叫什麼聽雪的,隻是太後辦一場私宴,要把人小妾也請過來,隻怕不合適吧……
這真是在撮合她和陳易?
還不待東宮若疏細思太後的用意,便聽到太後繼續道:
“除去他的小妾以外,宮裡還會請幾位女子陪宴,算是你的助力。”
東宮若疏不解地問:“她們漂亮嗎?”
“隻差你分毫。”
“看來她們差一點就國色天香、險些有傾國傾城之容。”
安後瞧著東宮姑娘微微挺起胸脯,雙手叉腰,意態妍麗的模樣,便是越看就越喜歡。
特彆是她那股自信勁,再搭上有些缺根筋的性情,越看就越是滿意。
適合嫁與那臣子……
安後的滿意臉色下,東宮若疏反倒是困惑。
讓陳易帶妾室來也就算了,還給她安排幾個隻差分毫的女子,
這怎麼也不像是撮合她跟陳易……
更像是…後宮裡的妃子們抱團爭寵。
怎麼,這大虞京城的後宮是那陳易的後宮不成?
東宮若疏還沒怎麼想明白,便見太後拍了拍手。
素心點頭之後,便出了宮門,不消多時後帶了兩位宮女入內,她們手中拖著一件暗紅底色、以上好的八答暈錦繡成的衣裳,東宮若疏起初被這衣裳的美所吸引,但再仔細瞧,心裡咯噔了下。
這是一件訶子裙,自唐朝時出現,沒有衣袖,穿上了之後胳膊就沒遮掩,還要袒露溝壑的訶子裙。
自宋大興理學以後,這種裙子便幾乎隻有閨中會穿。
安後站起身來,雙手平放腹前,慢慢道:
“到時你便穿這身赴宴。”
東宮若疏少有的臉頰通紅,她長這麼大,還真沒見多少人穿過這種裙子。
安後的指尖拎起衣裳一角,以溫和而不容置疑的口吻道:
“私宴裡沒有外人,你何其可人,穿上給他看,便能把他的心勾住在宮裡。”
“可是…”東宮若疏自然不想穿,猶豫少許道:“太後娘娘比我更美,怎麼娘娘不穿呢?”
安後的臉色僵了下。
腦海瞬間掠過一連串難堪的回憶,她眸光陰鬱了起來。
看來大氣直接的性子,也是有些不好的地方。
會說話你就不妨多說點……
心大的東宮姑娘全然沒有察覺安後的臉色變化,反而大膽的打量起她的身材。
寬大鳳袍迎風而往後擺,勾勒出豐韻娉婷,身姿勻稱間流露著蜜桃熟透的美感,再輔以凝脂似的肌膚,五官更是沉魚落雁間不失威嚴,怎麼看都是京城第一美人。
察覺到東宮若疏的眼神,太後的眸光更是陰冷,她皮笑肉不笑道:
“若疏,終歸是你要嫁給他,等之後本宮召那兩位女子過來,你可以從她們問些關於他的事。”
說完之後,安後轉過身去。
東宮若疏還想上前問什麼,但素心先上前一步,抬手攔住了她。
於是,她隻好問道:
“那…娘娘了解他嗎?”
“知子莫若母,”這時,安後的腳步微微停住,而後冷笑道:“若疏…待你嫁給他之後,千萬不要善妒,他是個天生登徒浪蕩子。”
天生登徒浪蕩子…
這最後幾個字落在耳畔內時,
原本還想說什麼的東宮若疏,轉眼呆立在原地,一滴滴冷汗冒了出來。
天生登徒浪蕩子,常常是那些青樓的嫖客自誇……
也就是說他…
他有女人真上?!
……………………
……………………
離開陰曹地府之後,陳易便看見那陰陽之門外的棺木不見了。
想來應該是被玉真元君帶走了,陳易也不過多糾結,在陰曹地府逗留太久,他現在隻想回一趟家。
哪怕對於人間來說,隻是過了半夜。
但對於陳易來說,卻是實打實地在陰間逗留了四五十日。
如今哪怕正值寒冬,可陽間的風一吹拂,陳易都有種暖洋洋的感覺。
帶著大小殷回到熟悉的院子裡,陳易心頭的暖意就更甚。
連看著素來除了胸脯就不怎麼討喜的閔鳴,他都順眼了許多。
一行四人入了院門,做丫鬟的閔鳴喊了句“老爺”之後,就喊起了大夫人、二夫人。
待到女冠時,自然是一聲…
“三夫人。”閔鳴欠身福禮,她從閔寧口中聽過一些事。
殷惟郢黛眉微挑。
這也太沒眼力見了一點。
看不出來她才是大夫人麼?
殷惟郢心中不愉,陳易先求婚的是她,在這之後才是聽雪,再加上如今陳易眼中情意已現,怎麼看她都是這大夫人。
至於通玄真人,按理來說,連婚未曾訂下,彆說是“三夫人”了,連什麼夫人都不算。
殷惟郢瞥了閔鳴一眼,急於糾正顯得自己小肚雞腸,她不急著說開,而是收回了目光。
是了,怪不得這閔鳴是那閔寧的姐姐,同樣都是沒什麼眼力的人。
她暗暗嗤笑,大步跨過門檻。
若是之後見到姓閔的,她可得讓這姓閔的知道,那凡夫俗子沉淪得到底有多深。
姓閔的,會是怎樣的反應?
隻怕是要哭著求她彆斬赤龍了。
殷惟郢泛起些雞皮疙瘩,一絲興奮掠過心頭。
陳易不知大殷現在什麼想法,好不容易回家,他隻想好好放鬆一會。
入了廳堂,還不待陳易去說,小狐狸便小步地給幾人點起了茶水。
見她的小腦袋在廳堂裡晃過來晃過去,陳易就心頭發暖,陣陣溫馨湧了起來。
這才是家…
相較之下,地府之行像是漫長的旅途。
陳易想的家其實很簡單,就在這院子裡,每天起床摟一摟小狐狸,來到院子就能看見周依棠,等吃過飯後,周依棠自然而然地坐到自己身邊的椅子上,而小狐狸給他倆點好茶水。
想著,陳易便看向了身邊的座位。
像是隱約的心有靈犀,周依棠緩緩走了過去,腳步緩慢。
接著,
大殷極其自然地坐到了那個座位上。
獨臂女子停住腳步,眯了眯眼睛。
陳易愣了下,見女冠一副渾然不覺有什麼不對的模樣,也不好叫她起來,隻好有些尷尬地看向周依棠。
周依棠麵無表情道:
“起來練劍吧。”
陳易正準備起身,但見殷惟郢拉住了他的手腕。
女冠轉頭看向了周依棠,輕聲勸道:
“如今剛剛回來,雖然周真人是他師傅,但何不再讓他坐一會?”
獨臂女子仍舊麵無表情的模樣,淡淡道:
“起來練劍。”
陳易額上冒起了冷汗。
這地府裡一連數日對殷惟郢這般那般溫柔,彼此情意綿綿,讓他有些忘了她是個容易得寸進尺的女人。
許多人,會因為喜歡一個人而改變自己的為人、改變自己的行事、乃至改變難移的本性,但殷惟郢就不是這樣的人。
說到底,她還是不翻白眼不行。
陳易儘量鎮靜下來,自己可不想讓周依棠現在知道訂婚的事,眼下隻想慢慢交代,在周依棠心情大好的時候去說,再輔以甜言蜜語,這樣才能讓這前世之妻勉強接受。
陳易乾咳一聲,晃了晃手道:
“我還是聽師尊的話。”
殷惟郢轉頭看他,心裡不是沒有懼意,但仍舊道:
“不過是讓你多歇息罷了。”
儘管這話說得有幾分彆扭,她從不擅長關心彆人,可從地宮回來後,她已經學著關心了。
隻是來得有些不是時候。
陳易慢慢道:
“不用歇息,我不累。”
殷惟郢眼眸裡露出一點憂色,陳易冷汗都快爬滿脖頸,大殷要是再挽留一句,那就是讓他死啊。
周依棠這時道:
“不必勉強自己,坐坐也好。”
陳易汗流浹背了,認真道:
“我真想練劍。”
殷惟郢輕蹙眉頭,見他如此執意,還是放開了他,陳易旋即快步跟上獨臂女子,二人的身形消失在了門外。
這時,小狐狸點好了茶水,正捧著走過來,什麼都不知道的她,看了看大殷,又看了看周依棠和陳易,就還是低下了頭,乖乖放好茶水。
陳易隨周依棠來到院子裡,獨臂女子立於樹下,一言不發地看著陳易。
他也不耽擱,深吸一氣,將後康劍自後背拔出。
膝蓋屈起,劍身平直朝前,陳易剛剛擺起劍勢,周依棠便走了過來,讓他站穩。
“重悟活人劍的滋味如何?”周依棠問道。
陳易前世悟到過活人劍,隻是再來一世,由於天眼通,領悟都被清空。
而這一回重新再悟活人劍,好像跟以前有幾分不同。
於是他描述道:
“就像一個從有到無,又從無到有的過程,握劍的一瞬間,我隻剩下一個感覺,那就是我要去救人……”
陳易看向周依棠道:
“那時,我想我要去救你。”
她回道:
“我不必你救。”
陳易也不反駁,她有沒有口是心非,相處這麼久,他一聽就知道。
他隻是繼續道:“這種感覺就像煉神還虛,我好像又觸碰到這種境界。”
但也隻是觸碰到,並沒有完全站到這種境界之上。
他離完全站到那境界上還相隔很遠。
所以說完之後,他沉默了一陣,接著轉過身去,朝周依棠抱拳一禮:
“請師尊賜教。”
這還是他這一世第一次跟她行弟子禮。
劍甲不動聲色,問道:
“什麼是劍?”
陳易對這問話不解。
還不待他回答,又聽劍甲道:
“摘花飛葉可為劍否?”
這話問得陳易一時為難,話本故事裡,關於劍客的描寫從來不少,而裡麵往往有一些大師,摘花飛葉便可為劍,甚至萬物皆可為劍,可話本是人編的,這終究不過是普通人筆墨下的想象。
而普通人的想象往往和事實大相徑庭。
陳易想了想,發揮圓滑道:
“若是斷劍客,會說摘花飛葉為劍不過是空談罷了,
劍便是劍,雙刃即為劍,劍直且剛,一劍封喉、取人項上人頭就是劍要做的事,哪管它天地罡風,哪管它心生萬法,更遑論所謂俠之大者,為國為民,”
他頓了頓,講述著自己對殺人劍的領悟
“一劍儘出,殺人而已。”
那一瞬間,後康劍嗡鳴起來,心境變化之下,陳易立好劍勢刹那破綻百出。
周依棠不動聲色道:
“你還在搖擺不定,以你如今的境界,難以煉神還虛。”
陳易點了點頭道:
“我深有體會,不過我還是想問你,摘花飛葉可以做劍嗎?說到底,我總覺不過是一般人空談罷了。”
“你覺得呢?”
“我覺得是錯的。”
獨臂女子搖了搖頭道:“所以你錯了。”
陳易一怔,看向了周依棠。
獨臂女子緩步而走,隨手摘下了一片半枯的葉子。
她這一回話多了不少:
“我跟他論過劍,就在西晉的無定河,殺人劍…是一柄寂滅的劍。
一劍出去,便是殺人誅心。
與寅劍山的劍不一樣,
練這種劍時,他會強調你過去的屈辱,你一生的不平……
想想你被誰曾羞辱過,想想那個人趾高氣昂的麵容。
譬如,想想你父母被殺,求告無門,在官府外跪一日一夜,最後反而被衙役揮棒趕走。
再想想…你想安葬父母,但隻能葬在亂葬崗中,用手一寸寸地挖開泥土,你血流不止,又哭又笑。
你不想一劍滅了這不平之事麼?”
周依棠的話音之間,陳易漸漸沉了進去,他的劍勢越來越不穩,骨節之間,隱隱有嗡動之聲。
隻聽她忽然一句:
“但滅完之後呢?”
陳易停住了,直直看向這位寅劍山劍甲。
“一切都不曾改變,寂滅之後還是寂滅,如同佛家所講的涅槃。既然如此…”
劍甲撚住枯葉,眸光銳利,
“既然如此何不一開始便守住一切?
活人劍是為救人,而人死不可複生,所以活人劍不是為了救死人,而是為了救活人。
想想你其實可以不被羞辱,沒人能在你麵前趾高氣昂。
想想你父母可以不被殺,你能救下他們,你會有個幸福的家,更不必在官府跪一夜,甚至你見到有人跪在官府門前,你可以幫他,幫他平去世道不平。
再想想…世上可以少許多橫死的人,少一個亂葬崗,少一個用手一寸寸挖開泥土的少年……”
劍甲轉眼看他,他原本搖搖欲墜的劍勢逐漸穩當起來,她清淡一笑:“如果摘花飛葉可以救人,那麼摘花飛葉又何嘗不是劍?”
枯葉飛來,劃過平凡的弧度,但最後正正落在劍鋒之上,平靜地落在那裡,一動不動,但陳易忽然心頭巨震,
周依棠的活人劍,如同一座高山般巍然鋪展開來。
這就是她的劍,
這就是道。
不是寂滅,也不是涅槃,而是從無到有,從有到無,囊括有無。
“你的劍,又是什麼呢?”
三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