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網址:翌日清晨徐徐降臨。
彌勒寺的晨鐘敲響,老住持卻遠比晨鐘早便起了身,他到了佛殿裡,領著眾人誦經。
“我以右脅生,汝彌勒從頂生。
如我壽百歲,彌勒壽八萬四千歲。
我國土土,汝國土金。
我國土苦,汝國土樂……”
伴隨誦經之聲,是念珠轉動,每一句話落下,手中念珠都會轉動一回。
一排排身形枯瘦的餓鬼跪坐蒲團上,日複一日地供奉經文。
昏暗的佛殿裡,燈火長明如晝,法台上的彌勒佛仍舊笑口常開,大肚如鼓,香爐飄蕩著縷縷青煙,寶殿金碧輝煌。
老住持是這寺的主心骨,也是千佛村的村正。
他能說會道,善講佛法,待人從來不擺架子,而是平平常常,這村裡誰有麻煩,除了要吃的以外,便都是找他,他操持這座村子已經八十多年了,卻沒人會說他有什麼不好。
這千佛村裡一眾餓鬼,理應貪心未斷,各個凶神惡煞,卻在老住持的手下,逐漸興建起了這樣一座村落,路不拾遺、夜不閉戶,更勝於人間。
於這座村子而言,老住持便是佛陀般的人物。
晨鐘敲響過一段時間後,便有對爭執的婦人爭上了佛殿,這時老住持便出麵了,一問緣由,原來不過是一位婦人家修房子時,把牆修過了界,占多一寸佛業田,而另一位婦人則指責婦人蠻橫無理,那寸佛業田本就是他們的。
在這村子,佛業田重要啊,裡麵產的雖都是金子,但也是業障,唯有把這些業障修成佛像,修得足夠多,能得到足夠多的佛陀願力,這才能得以解脫。
這是千佛村樸素的觀念。
畢竟,這裡的善男子善女子們,信的都是淨土宗,而這座彌勒寺也是淨土宗佛寺。
老住持連安撫好兩人,便調來案卷,一板一眼地給兩人往上追溯,追溯到最後,還真是那婦人多占了一寸佛業田。
那婦人紅了臉,老住持便好言善語地教訓了一通,不是自己的,終歸不是自己的,哪怕多占一百寸佛業田,裡麵產出來的,也都是彆人的業障,更何況貪心不改,又由貪心生惡業,那就永遠都要當個餓鬼。
這一番話,把那婦人說得啞口無言。
老住持很少做裱糊匠的糊弄事,他為人分得清公平,該是誰錯,就是誰錯。
這一對婦人的事剛了,又幾個皮包骨漢子因爭執打架來找老住持評理——這千佛村裡,儘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老住持卻從未敷衍懈怠。
他也不敢懈怠。
一懈怠,便怠慢了彌勒降世,佛經上可是說過,彌勒降世,一切都為淨土。到那時,千佛村所有人就都能明悟佛法、得道解脫了。
………………………
一許燈光明亮,忙了一個上午的老住持從一位方丈口中聽到,陳易等人去了千佛村各處觀察。
“南無當來下生彌勒尊佛,他們是有心了。”老住持如此道。
方丈問道:“那麼…要不直接去求那女子誦經?”
老住持搖了搖頭,歎了口氣道:“若是他們一路無事進村,還能去求,隻是空明誤以為他們是外魔,讓大家去伏擊他,惡了他們臉色,特彆是那為首的男子。若是主動去求,他們必會生疑,更何況那男子不好對付。”
方丈麵目苦澀道:“若不去求,怎麼能讓那女子誦經?”
另一位方丈生得粗蠻,聽兩人說話打著機鋒,一時不動,便問:“哪個女子,要那女子誦經做什麼?”
老住持猶豫了一下,泄了些天機道:“是那四人裡最矮的女子,菩薩托夢給我,她是天耳通,天生佛種。”
兩位方丈聞言都大驚失色,一時不敢高聲言語。
老住持繼續道:“若這女子誦經,在此方世界有口吐蓮花、言出法隨之能,如此一來,彌勒便會降世,我們千佛村也能得道解脫。”
兩位方丈聞言都不由唉聲歎氣,佛唱了幾句,那粗蠻方丈更是連連咒罵小沙彌,想將之痛打一通,狠狠責罰。
“她天生佛種,又有大能,豈不是誦了之後便能立地成佛?助人成佛,哪怕不為我們解脫,也是大功德一件,隻是現在人家也不一定願誦經。”方丈連連歎了幾口氣,“住持,現在又該如何是好?”
老住持琢磨了一會,組織好了措辭道:“我觀那女子…其實天生慈悲心腸,隻是有那男子在,她不能表露罷了。
明言去求是不成了,但隻要以祈福為名,聚起滿村人誦經,旁敲側擊地去問她何不一並誦經,她還不誦,便問她為何不誦?
以她這種心腸,再加上接連問話,若不誦經,她必會良心不安,軟刀子割肉,她還是會誦經的。”
兩位方丈聞言琢磨了一會,也覺得此計可行。
廂房裡,三位僧人雙手合十,無比虔誠地齊聲念誦:
“南無當來下生彌勒尊佛。”
大雄寶殿裡,彌勒佛仍笑口常開,大肚開懷。
………………………
“彌勒出現,國土豐樂,弟子多少,善思念之,執在心懷。”
小沙彌念念叨叨地,打掃著彌勒寺外一層層台階。
接著,他看到了一個男子緩步走來的身影,打了個激靈。
他正轉身要跑,頭頂卻多出了一隻手,將他製在原地。
“陳施、施主…”小沙彌顫聲道。
陳易隨意問道:“你們什麼時候才能全村人解脫?”
小沙彌一動不敢動,他嘴唇發顫。
然後陳易來了下一句:
“如果不說話,那我一刀把你殺了,反正你也不無辜。”
小沙彌慌忙道:
“待彌勒降世之時,整個餓鬼道的人就都得道解脫了。”
彌勒降世…
陳易倒聽過這個說法,彌勒佛作為未來佛降世度人時,其所到之處,都為淨土,土地豐熟,人民熾盛,連羅刹也念誦佛法,不違正教,儼然是處處天上人間、大同之世。
隻是,等到彌勒降世,與雞吃完米,狗舔完麵,火燒斷鎖無異。
小沙彌似乎從陳易的不耐煩中猜到了什麼,出聲道:
“隻要多念彌勒佛名,多修佛像,多誦佛經,那彌勒佛就會很快降世。我們全村人都信這個,人人都是善男信女。”
他所說的,陳易看得到。
這裡的餓鬼們遠比人間更虔誠,他們日夜誦經,日讀夜讀,敬奉彌勒佛。
然而,卻始終不能得道解脫。
嘖,要不把他們都殺了吧。
遠處的石階上,殷聽雪正緩緩趕過來,耳朵似是聽到某種心聲,嚇了一跳。
她慌慌忙忙地便跑著到陳易身邊。
他們剛才在村子裡逛了一圈,由於陳易走得快,她有點跟不上,所以慢了幾步,拉開了些距離。
陳易回過頭,就看見殷聽雪連忙搖頭。
她輕聲道:“不可以。”
“為什麼不可以?”
“殺、殺也不解決問題……而且惡業結惡果,他們來世也還會是餓鬼。”常讀佛經的殷聽雪小聲解釋著。
陳易聞言,便鬆開了小沙彌。
小沙彌如蒙大赦,一溜煙似地跑開了。
見陳易這回聽了一下自己的話,殷聽雪便幾分喜上眉梢。
“難不成真等到什麼彌勒佛出世?”陳易問道。
殷聽雪搖了搖頭,她也不知道怎麼辦。
看著這一寸的人淒慘的模樣,她就心裡不好受。
這千佛村上百人,都要明悟佛法、得道解脫,想想也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他們在老住持的帶領下稱名念佛、立佛像、造寺廟。
陳易垂眸思索起來。
殷聽雪眨了眨眼睛,想到了什麼。
她輕聲提議道:“要不…我去誦念一些讓人明悟的經文,惟郢姐說我現在口吐蓮花、言出法隨。”
話音剛落,陳易便冷冷道:“彆念。”
殷聽雪怔愣了一下,這隻是個很正常的提議,她嘀咕道:
“隻是念一念而已,伱不能不讓我念經……”
陳易則道:
“我是不想讓你口吐蓮花、言出法隨。”
殷聽雪念經並沒有什麼。
陳易甚至不懷疑,她開口誦經之後,真能讓這千佛村的人明悟佛法、得道解脫。
但問題是,眼前的藥師佛塔,愈來愈像是為殷聽雪所準備一樣。
無論是周依棠說嬈了她緣法,還是殷聽雪提到那藥師佛長得跟她很像……
就好像仙佛早已做好了安排,就等著殷聽雪按部就班地超脫成佛。
殷聽雪讓這些千佛村的人明悟,渡人先渡己,何嘗不是在讓她自己明悟?
一旦她誦起經文,豈不是當場頓悟,立地成佛……
陳易甚至不會讓那太華神女成仙,更何況殷聽雪?
這頭小狐狸,他可是要占有十輩子。
“你說不念就不念吧…”殷聽雪弱弱地說著,怕惹他不快,小心翼翼補充了一句:“我不會離開你。”
陳易聞言揉了揉她腦袋,她乖巧地微微晃動,迎合他手心的動作。
覺察到殷聽雪的小動作,陳易暗笑一下,這小狐狸真是越來越順心了。
隻怕等回去之後,自己都不好意思欺負了。
既然如此,
那就不好意思地欺負。
陳易心念溫柔,
不過,也要對她好,要多疼她,她隻剩自己了……
…………………………
千佛村裡的善男信女,是真的善男信女,十句裡八句不離佛法,都很虔誠得出乎想象。
家家有佛、戶戶燒香,人人都在稱名念佛,隻盼彌勒降世。
陳易視察著這村落,有一搭沒一搭地跟身邊的東宮若疏閒聊。
東宮姑娘還是東宮姑娘,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她覺得這些餓鬼可憐,但也沒覺得那麼可憐。
而陳易思索著如何讓這千佛村的人得道解脫。
得道解脫,其中之理在於明悟佛法。
這在佛教無論哪宗哪派都是一樣。
這裡的善男信女們對佛法可謂倒背如流,卻仍然遲遲未能明悟。
念及此處,陳易忽地回想起什麼。
這跟還沒領悟到意的自己,似乎有那麼一些相像。
那時,自己問瘋經師與西域高僧,什麼是意。
兩位僧人先後回答,說得清楚明白,連殷聽雪都聽懂了,可自己卻仍然明悟不到,不得其意。
而到了那座六欲天練功樓時,和女冠對視了三眼之後,才明悟到什麼是意……
所以,這一村的人之所以熟讀佛法,卻仍未解脫,是否是因為他們還沒明悟到什麼是意?
想到這裡,陳易捕捉到了一束電光似的靈感,喃喃了起來,
“意、意…”
身旁的東宮若疏好奇地看他,出聲道:
“什麼意?”
突然的一句問話打斷了陳易的思緒。
本來好像快要想到,思緒卻被打斷了,小小地見識到東宮若疏的厲害,陳易無奈地深吸一口氣。
“我的意,殺人刀的意。”陳易隨口道。
談及武學,東宮若疏倒是興奮了起來,她忙道:
“我也有意,殺人劍的意。”
陳易斜睨她,倒也被勾起一點好奇,問道:
“說來聽聽?”
或許對自己的武道也有所提升。
東宮若疏咳嗽了兩聲,清了清嗓子道:
“這個意,我師傅跟我說過,他說我赤子之心,天生適合殺人劍,所以還沒到六品,就提前悟到了意。”
說話時,她隨手撿起一片落葉。
陳易望著她把落葉放到雁翎刀上。
毫無意外地,她屈指一彈,落葉便碎了開來。
這與周依棠當時演示的如出一轍,殺人劍,至剛至強,木秀於林,反而摧風!
“我師傅說過,一劍有真意,可斬二兩風。”
東宮若疏得意洋洋地說著,接著轉頭看向陳易道:
“你試試把手指放在我的刀上。”
陳易眉頭微凝。
“放心好了,你的手指不會跟落葉一樣碎,我還沒那麼厲害。”
東宮若疏連忙道。
陳易信了她一回,把指尖放在了光滑平直的雁翎刀。
他暗暗運銅骨功,指尖堅硬如鐵。
這門功法,在床榻上欺負殷聽雪的時候,可不要太好用,一下下堅硬如鐵,讓這對自己直呼其名的小狐狸,不停地求饒喊夫君。
東宮若疏屈指輕叩。
轟地一陣耳鳴!
陳易的手指撕裂般的劇痛,嗡地金石交鳴之聲炸起,堅硬如鐵的指尖竟裂開出半寸的缺口,鮮血直流。
陳易疼得咬牙,狠狠瞪了眼東宮若疏,心中驚歎不已。
要知道自己可是四品之境,這東宮若疏才不過七品,卻能讓練有銅骨弓的自己添下傷口。
這便是殺人劍的意麼…
嘖,要是床幃之間,這缺根筋的東宮姑娘來一道劍意怎麼辦?那豈不是……
陳易光想著就胯下一寒。
東宮若疏也愣了下,不知怎麼地,方才她竟沒把控好力道。
她朝陳易露了個無辜又愧疚的笑,然後壓低聲音講解道:
“這便是殺人劍,震而傷之,斬而殺之,與活人劍恰恰相反。”
“所以…與殺人刀有什麼區彆?”
感受到劍意的淩冽,陳易把手指抽回,血液仍在滴落。
傷口仍不見愈合。
沒有察覺間,斷劍客在弟子身上留下的一縷劍意,分出了半縷,已順著指尖貫入陳易體內。
這是周依棠第一個請求。
聽陳易問殺人刀和殺人劍有什麼區彆,東宮若疏回答道:
“兩者很像,但刀隻一刃,劍卻兩刃。”
“所以?”
“一刃殺人,一刃誅心。”東宮若疏緩緩道。
陳易眼眸微微放大了些。
東宮若疏似是為了補償,便繼續開口,把話說清楚道:
“殺人刀隻殺人,殺人劍不止殺人,更誅心。
我師傅當年曾遇到不能殺之人,因此斷劍為刀,練殺人的劍術。
人在江湖,有太多太多不能殺的人,也有太多太多殺不死的人,所以,便以殺人劍來誅心。
我師傅曾有言:一劍有真意,可斬二兩風。世人都覺得這個不如周劍甲的可破人間八百風來得霸氣,但他們卻從未想過,為什麼武榜的道家天人批語,卻說我師傅的殺人劍足以一劍破萬法?
為什麼法這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可以一劍破之?
誅心破賊而已。
而法跟風一樣,都是看不清摸不著的東西。”
陳易聽到之後,眸光微眯。
自己曾經跟周依棠說過,心若殤殤,其後康康。
這與殺人劍的誅心,有異曲同工之妙……
怪不得周依棠說,自己適合殺人劍。
這時,東宮若疏繼續開口道:“我師傅說我沒心沒肺,天生適合殺人劍。”
嘖,還挺巧。
陳易腹誹道。
說起來,他們其實都同樣姓陳。
“那怎麼誅心破賊?”陳易繼續問。
東宮若疏想了想後道:
“我師傅跟我說過一個禪宗故事——一指禪。
有一個得道高僧,彆人問他什麼是佛法時,他就豎起一根手指。他的弟子看到之後,也學著豎起一根手指。弟子以為這一根手指便是佛法。
於是,高僧得知後,便把弟子找來,問他‘什麼是佛法?’,弟子便豎起一根手指。”
“然後呢?”
“然後,高僧便一刀把手指斬斷。”
東宮若疏說著的時候,做了個哢擦一切的手勢。
陳易還是不解,便繼續問:
“再然後呢?”
“弟子痛哭流涕,哭著要走,而這時,高僧又豎起了手指,再度問他‘什麼是佛法?’。弟子看見他豎起手指,瞬間便開悟了。”
東宮若疏繼續道:
“弟子誤以為一根手指便是佛法,因此一葉障目,當高僧一刀將手指斬斷時,那障目的一葉也被斬斷,這時他便明悟了佛法。”
陳易恍然有所頓悟。
所以,
靠殺不能解決的人,就不能去殺。
那要靠什麼?
要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