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羲八年,南荒群山之中,征南大軍營地。
八月酷熱,午後陣雨,綿延數裡的營地潮濕泥濘,炎熱憋悶,士兵戰馬苦不堪言。
帥帳的簾門是敞著的,正北主位上坐著一位麵目俊朗,金冠束發的年輕男子,其右手邊是一眾戎裝武將,左手邊則是十幾位身著各色法袍的隨軍巫師,帳內傳出的激烈爭吵說明此番議事的氣氛很不融洽。
西側一名身形高大的武將憤然離座,暴跳如雷,“放屁!誰他娘的貽誤戰機?糧草呐?沒糧草怎麼打仗,我們在前麵流血拚命,你們在後頭把持著糧草掐我們的脖子,這是人乾的事兒嗎?”
東側一名藍袍巫師歪頭斜視,“姚北麟,你把話說清楚,誰掐你們的脖子了?”
“你們!”姚北麟怒目圓睜,“荊州分明備有大批的軍糧,你們發運一次卻隻給七天的量,南麵的九曲山綿延數百裡,我們現在是孤軍深入,隻有七天的糧草誰敢發兵?”
藍袍巫師立刻反唇相譏,“有什麼不敢的?正因為大軍是孤軍深入,你們才更應該輕裝上陣,速戰速決。後續糧草你們不用擔心,我們能及時供給。”
西側一名年輕女將撇嘴冷笑,“薑召祭師所言極是,後續糧草我們的確不用擔心,大不了再殺一百匹戰馬唄。”
藍袍巫師聞言大窘尷尬,其下首的一名紅袍巫師隨即接話,“上個月糧隊自莽山遇襲怨不得我們,誰能想到你們除惡不儘,留下了那麼多蠻人餘孽?”
“我們是平叛討逆,不是濫殺無辜,”姚北麟怒目相向,“況且燒毀糧草的也並不是我們放過的老弱婦孺,而是自東山繞過去的蠻族精銳。”
“不要顧左右而言他,”有巫師開腔,“眼下朝野多有非議,隻道南征遲遲無果乃是王爺有心養匪自重,把持兵權。為免積非成是,三人成虎,還請王爺早些發兵與蠻人主力決戰,以明忠心,以靖浮言。”
此人言罷,坐在正北主位的年輕人眉頭微皺不曾接話,但姚北麟等一眾武將卻是怒發衝冠,一名身形瘦小的武將率先開口,“有人質疑便要自證清白?外麵還有傳言你們假傳神諭,禍亂軍政呢,為明忠心,為靖浮言,你們可否先行回朝,不再左右南征軍事?”
“我們奉旨監軍,豈有中途撤回之理,”有巫師冷哼,“況且若無我們隨軍同行,你們如何克製南荒這遍地的妖邪精怪?”
一名獨眼武將高聲說道,“此番南征遭遇妖邪無數,有多少是你們降服的?又有多少是你們打殺的?臨陣畏縮,事後搶功,何其無恥?”
獨眼武將的這番話令對麵的一眾巫師勃然變色,那名為薑召的巫師法杖拄地,厲聲喝問,“任乾陽,你說什麼?!”
“我說你們厚顏無恥。”獨眼武將一字一句。
薑召憤然離座,法杖前伸,“你真以為我不敢殺你?”
後者拍案而起,拔刀出鞘,“你真以為我殺不了你?”
雙方眾人見狀紛紛起身離座,亮出兵刃法杖,呼喝對罵,混戰一觸即發。
即便到得這般關頭,坐在正北主位的年輕人仍然不曾開口,而坐在東側首位的紫袍巫師亦是麵色陰沉,一言不發。
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雙方積怨已久,類似的爭吵已經不是頭一次了,雙方為首之人之所以皆不喝止自己的屬下,乃是因為爭吵之時誰先緩和退讓,誰便顯得理虧心虛。
就在雙方越罵越難聽,隨時可能刀兵相見之際,營地上空突然傳來了一陣驚慌尖利的禽鳥叫聲。
南荒山中多有禽鳥,這聲鳥叫並未引起眾人的注意,但那正北主位的年輕男子卻是聞聲色變,急忙離座起身,快步出帳。
眾人不明所以,眼見年輕男子麵色凝重,急忙停止聒噪,緊隨而出。
此時天上仍在下著小雨,視物受限,眾人舉頭凝望,隱約可以看到一隻白頭夜梟正在高處振翅西去。
白頭夜梟在南荒很是常見,翼展五尺有餘,身形不小卻載不得人,眼見隻是一隻白頭夜梟飛過,眾人儘皆釋然。
女人心細,先前嘲諷薑召的那名年輕女將敏銳的注意到白頭夜梟的右爪似乎抓著什麼東西,就在其定睛細看之時,為首的年輕男子已經開始招呼眾人重回帥帳。
年輕女將心存疑惑,頻頻回顧,走在最後,不等其走進帥帳,年輕男子便伸手拉住了她,與此同時背對眾人衝其指了指正在遠去的白頭夜梟,隨即又握了握右拳,示意其截下夜梟並取回被夜梟抓走的東西。
朝夕相處之下眾人早已心生默契,年輕女將微微點頭,轉身急去。
金冠束發的年輕男子名為夏沐,乃是當朝聖上唯一的胞弟,亦是此番南征的主帥,待得眾人重回帥帳,夏沐隨即開口,責備了己方武將,又對一眾巫師加以寬慰。
半個時辰之後,巫師們得意的簇擁著為首的紫袍巫師離去,隻留下一眾武將怏怏鬱悶,暗自生氣。
“王爺,您還要忍到什麼時候?”姚北麟長喘粗氣。
夏沐沒有接話,而是抬手喊住了正自帳前走過的年輕女將,“子許,進來。”
子許先前之所以不直接入帳,乃是不確定夏沐是否願意讓在座的武將知曉此事,而今聽夏沐這般說,便沒了顧慮,快步直入,與此同時自懷中取出一件由黑布包裹的事物。
“可是北疆特有的海東青?”夏沐沉聲發問。
“王爺不曾聽錯,確是海東青,”子許正色點頭,“腳上還綁有禦用信管。”
聽得子許言語,不等夏沐吩咐,坐在最遠處的武將便離座起身,關上了帥營的帳門。
夏沐快速展開黑布,自那隻已經死去的海東青腿上解下信管,取出信件急切看閱。
在夏沐看閱書信之時,子許低聲說道,“王爺,您能收到這份書信實屬僥幸,這隻海東青的左翅有一處嚴重箭傷,它是帶傷飛來的。”
便是子許不說,夏沐也注意到了海東青翅膀上的箭傷,海東青亦是鷹屬,飛行速度極快,若不是有傷在身,白頭夜梟壓根兒追它不上。
信箋由禦用黃絹寫就,長不過半尺,寬不足五寸,這般大小自然寫不得多少字,但夏沐展開書信之後卻遲遲不曾放下。
眾人雖然心中疑惑,卻也不便窺望詢問。
見夏沐遲遲不語,姚北麟忍不住出言發問,“王爺,是不是出事了?”
聽得姚北麟發問,夏沐這才回過神來,抬手將那信箋遞給眾人,轉而仰靠帥椅,閉目長歎。
眾人接過信箋,聚首圍觀,率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方鮮紅的玉璽印記,書信加蓋玉璽,這是眾人始料不及的,而更令眾人驚訝的是信箋的內容,‘王弟沐啟,孤近日痼疾再犯,內蝕膏肓,已難得再起。然孤德行有虧,伯係子嗣儘夭,幸得王弟天縱英才,齊備文武,且與孤情深無隙,著見書急回,帝位兄終弟及,仲係承繼。’
看罷信箋,眾人神色凝重,麵麵相覷。
沉默良久,子許輕聲開口,“王爺,生死有命,您也不要太過傷心。”
聽得子許言語,夏沐緩緩睜眼,撐臂坐直。
任乾陽轉身欲行,“王爺,您的坐騎今日尚未飼喂,我馬上去宰羊投食。”
“不忙去,”身材矮小的武將伸手攔住了他,“事有蹊蹺,稍安勿躁。”
任乾陽疑惑皺眉,“什麼蹊蹺?詔書是假的不成?”
個子矮小的武將名為姬有德,“詔書肯定是真的,玉璽假不了,夏帝的筆跡王爺自然也認得。”
不等任乾陽接話,姬有德便抬手指向桌上的海東青,“它翅膀上這一箭是誰射的?這東西急飛如風,且隻飛在高處,尋常獵戶可傷它不得。”
“你的意思是朝中有人想要封鎖消息,不想讓王爺回去?”任乾陽問道。
“有這種可能,”姬有德點頭,“咱們近年來一直四處征戰,少有回朝,朝中局勢咱們並不清楚。”
“倘若真如你所說,王爺更得早些回去了,”任乾陽說道,“夏帝病危,若是回的遲了,恐怕會生出變故。”
姬有德連連搖頭,“我還是感覺不妥,眼下朝中局勢不明,為策萬全,王爺最好能夠領兵回朝。”
“你又出餿主意,王爺是回去接任,又不是回去奪權。”任乾陽一臉無奈,“再說了,大軍行進緩慢,趕到豫州怕不得三個月之後?”
“三個月便三個月,至少得個穩妥,”姬有德說道,“這份書信加蓋了玉璽,等同傳位詔書,有它在手,什麼時候趕回去都不……”
不等姬有德說完,夏沐便擺手打斷了他的話,轉而衝任乾陽抬了抬手,“幫我飼喂白虎,我收拾一下馬上動身。”
“王爺,我們跟您回去。”姚北麟急切說道。
夏沐強壓悲傷靜下心神,短暫的思慮之後點了點頭,“風墨,羋正,姬千尋,你們三人統兵留守,餘下五人隨我回朝。”
眾人低聲應是。
夏沐收起黃絹再度說道,“此事不可外傳,監軍問起,隻說外出探查敵情。”
眾人再度點頭。
夏沐擺手,眾人退下。
待眾人離去,姬有德湊上前來,“王爺,我那帳下還有三百龍駒鐵甲,也一並帶上吧。”
見夏沐皺眉,姬有德再勸,“混血龍駒日行千裡,不會拖慢我們的行程。”
“行啊,你看著辦吧。”夏沐轉身走向後帳,急整行囊。
酉時初刻,眾人收拾妥當,夏沐的坐騎是一頭西荒巨虎,通體雪白,重達千斤,龍睛怒目,煞是威武。
夏沐驅虎先行,姚北麟等人緊隨其後,後麵跟著姬有德的三百龍駒鐵甲。
就在夏沐等人離營不久,兩隻信鳥自營中悄然飛起,振翅攀高,疾飛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