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支隊伍,幾乎是狹路相逢。“好嘛,來者不善啊!”萬掌櫃看到,頓時有些火大。每支隊伍的路線,都是精心規劃,也能從中看出他們的策略。像是晉州那支隊伍,他們資金雄厚,實力強悍,卻偏偏選擇往平康坊那條街走,直接就能到達朱雀門,避開與所有人爭鬥。他們隻求一個名額,幾乎穩贏。晉州人這又苟又穩的作風,一直未曾改變。票號有錢,卻精打細算,跟倉鼠一樣,掙著銀子就往地窖裡藏,舍不得吃,也舍不得穿。甚至武行也是這作風,藏在深宅大院培養子弟,拳風古樸,不揚不狂,追求平實與長遠。甚至江湖上還有一句話,“隻見晉州拳打人,不見晉州人練拳”。萬掌櫃的路線,是從道政坊到常樂坊,繞過東市,直行至朱雀大街,能在前期最大保存實力。若榆林隊伍直接前行,就能先他們一步到達,雙方正好錯開。但對方偏偏反方向,肯定不是想碰晉州隊伍,而是想將他們先吃掉!萬掌櫃三兩步擠到隊伍最前方,看到對方隊伍前方身著羊皮襖的老漢,頓時怒道:“胡清泉,你什麼意思,莫非覺得我好欺負?”那羊皮襖老漢手中拎著根鞭杆,滿臉無奈,歎道:“萬掌櫃,咱們也是老相識,我也不想這樣,但軟肋被人拿住了,隻能如此。”萬掌櫃心中一凜,“有人要你找我麻煩?”“也不隻是你。”那老漢搖頭道:“彆人想要不止一個名額,即便我贏了伱,也會跑到彆人那裡去輸,你應該明白。”萬掌櫃頓時麵色陰沉,“是火熊幫?”有些事想想就明白,原本是玄門盛事,但這次卻加入了個異類:火熊幫。這幫家夥做事,為求目的不擇手段。外省的隊伍暫且不說,內省的隊伍組織者,也多是像萬掌櫃這樣的旁門術士,拖家帶口,且有產業,被人捏住軟肋威脅,再正常不過。隻要幾個隊伍互鬥,再輸給火熊幫,對方便能輕輕鬆鬆得到幾個名額。知道原因,萬掌櫃也不再廢話,冷聲道:“胡清泉,事已至此,你想怎麼來,文的還是武的?”羊皮襖老漢眉頭一挑,蒼聲道:“被人拿著把柄,可不一定要替他賣命。”“就文的來吧,萬老哥若過不了我這關,去了朱雀大街,也撐不了多久。”李衍本已走來,聽到此話,頓時停下腳步,對著旁邊郭祿全笑道:“郭兄弟,是文的來,就看你的了!”今日來的,可都是江湖中人。所謂文的來,可不是舞文弄墨,而是老老實實按照神樓的規矩,比拚一番,看誰本事大。“瞧好吧!”郭祿全一聲大吼,“兄弟們,其徐如林!”“左班主,放心上吧!”一聲令下,抬神樓的隊伍立刻收縮,隊形緊湊,彼此之間能相互依托,向著前方緩緩前行。而隊伍旁邊,一名老頭帶著三名年輕人縱身一躍,就踩著抬樓漢子的身軀,跳到最大的文神樓之上。他們正是華陰左家班成員。對著神像恭敬施禮後,三人便來到神樓側麵,伸手一抬,頓時從屋簷上拉下白色幕布。點燃牛油燭火,銅鏡一照,立成皮影戲幕布。“哎嘿~”隨著蒼涼嘶吼,幕布上頓時出現高山,河流,皆是皮影打造,鼓樂團前方的皮影樂團,也立刻開始伴奏,鑼、鼓、梆子、嗩呐齊響。隨後,幕布上又出現九個金烏。正是華陰老腔《射九日》。伴著蒼涼豪邁唱腔,皮影頓時動了起來。“快看快看!”關中百姓愛聽戲,左家班又是華陰百年名團,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頓時吸引大批百姓,就連榆林那邊的百姓也湊了過來。與此同時,郭祿全等人還在前行。李衍在一旁看到,頓時暗讚。轎夫們抬神樓,即便再穩,也總有顛簸,而左家班這些人,絲毫不受影響。他們的手分外靈巧,一人同時操作幾個皮影,從布景到人物,甚至神態動作都栩栩如生。更絕的是,他們口中同時還在唱。分心兩三用,也不過如此。對麵榆林班子的神樓,從個頭上就小了許多,被人威脅後,更是懶得費心。“萬老哥好心思!”對麵羊皮襖老頭豎起大拇指,隨後搖頭道:“咱們也準備了點小玩意兒,但跟老哥比就差得多,也就不再拿出來獻醜。”“就是不知老哥這神樓,結不結實!”話音未落,雙方抬樓的隊伍已經相遇。“不動如山!”郭祿全一聲大吼,所有漢子們頓時單手抬杠,除另一隻手紮緊馬步,緊摁著前方人後背。雙方的隊伍,立刻撞在一起。既然文鬥,也沒人下黑腳,就是憑借單純的氣力,如頂牛一般,喊著號子要將對方隊伍衝散。然而,榆林的隊伍,人數終究是少了些。郭祿全等人結成陣勢後,任憑對方如何衝撞,臉紅脖子粗,也沒法撼動他們的神樓。一邊抬樓,一邊衝撞,消耗何其之大。眼看對方人馬滿頭是汗,呼吸也變得急促,郭祿全哪會錯過時機,怒吼道:“侵掠如火!”這便是萬掌櫃請他的原因。這幫來自東莊的轎夫,當年抬神樓,甚至根據兵法,弄出了一套抬樓的手段。隻要不玩陰的,還真不怕任何人。隨著郭祿全下令,隊伍立刻變化,站在最後方的人開始發力,用手推著前方之人胸膛。一個接一個,不斷發力接力。好似潮汐,又好似火焰,當這股力量傳到最前方時,已然翻了數倍。而前方的人,也早有準備,單肩抬杠,雙臂撐起,硬生生推著對方後退。整個隊伍如同一人,猛然發力下,榆林抬神樓的隊伍陣型,立刻潰散。要知道,他們可還抬著神樓。重心不穩,神樓也隨之搖搖晃晃,隨著前方之人東倒西歪,滾到一旁,後方的人也難以扛住神樓重量。轟隆!龐大的神樓重重砸在地上。神樓和棺材規矩一樣,一旦抬起,除非到了地點,否則就不能落地。落地視為不詳。而這個場合,自然意味著失敗。“瓜慫的!”“氣死我了!”倒在地上的漢子們氣得直拍地。他們心中也是憋屈,本來興致衝衝,想著在鼓王大會爭雄,卻被人擺了一道,隻能當攔路的替死鬼,放到誰身上都不爽。那羊皮襖老頭卻很看得開,起身抱拳道:“萬老哥,好手段,若有機會,請幫老弟我出口惡氣!”說罷,摘下神樓上的法旗,伸手一揮,便似標槍般扔了過來。萬掌櫃是匠作門長老,雖以工匠術法為主,但也練過拳腳,用了個巧勁,一把摟住法旗,抱拳拱手道:“老弟瞧好就是!”說吧,將法旗恭恭敬敬插在另一頭。李衍在一旁看得有趣。他能聞到,隨著法旗被奪,對方神樓彙聚的香火味,甚至神像上凝聚的神罡,全都隨法旗翻湧,到了他們這座神樓之上。而榆林的隊伍也很講究,輸陣不輸人,直接將神樓抬到一旁,以免阻擋道路,同時齊刷刷拱手:“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李衍等人也齊刷刷拱手道:“風調雨順!國泰民安!”這才是耍神樓初衷,源自古代雩舞,為的是禳災祈福,並非單純比鬥。“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百姓們也跟著歡呼,手持香火,再次彙聚,跟隨在李衍他們隊伍後方,繼續前行。再往前,就是一條直線,道路通暢。他們沿途經過安邑、親仁、長興三坊。神樓兩側的皮影戲還在演出,早有百姓等在坊外,看到後頓時嘖嘖稱奇,有人沿街燒香祈禱,也有人手持香火跟在後方。當隊伍通過安仁訪,來到朱雀大街時,身後早已是人頭攢動,香火繚繞,好似長龍,一眼看不到儘頭。李衍跟在隊伍中,暗自吃驚。兩座神樓上的香火之力越發濃鬱,好似短短時間,就經過了數十年供奉,神罡徹底成型。比李家堡土地廟還濃鬱。而且他還能聞到,這股香火味自神樓上騰空而起,向著西北方彙聚。而那裡,正是城隍廟所在!轟!進入朱雀大街,燈火海洋更是撲麵而來,人山人海,燈山燈海,喧囂聲好似浪潮一般。李衍他們的隊伍雖大,但進入朱雀大街,就像魚兒遊入燈海,根本掀不起風浪。而到了此地,各家也都拿出了絕活。在他們街道北側,是來自鄂州的隊伍。這支隊伍,果然把心思全放在夜晚。他們神樓還算不錯,但真正的手段,則是百節燈龍。神樓周圍,已豎起高高低低木樁,那些手舉一截龍身的漢子們,一個個縱身而起,在木樁上崩騰跳躍,身手利落,顯然都是江湖中人。而且那木樁,明顯就是梅樁!百人的龍燈首尾相連,隨著漢子們縱身跳躍,竟好似一條火龍圍著神樓上下翻飛。“好!”“好!”畢竟外來的和尚好念經。長安百姓,也沒少見舞龍舞獅,但這種百人巨形燈龍,還是第一次見,而且直接看的是絕活,頓時紛紛叫好,人流不斷彙聚。就連李衍他們身後百姓,也被吸引了過去。而在街道南邊,則是來自湘楚隊伍。人家的隊伍更加熱鬨,不僅神樓樣式新奇,與關中迥異,而且也玩龍。不過這龍,卻有兩條。一條是由稻草、香火編製而成,被人上下翻舞,在煙火之中穿行,氣勢不凡。而且李衍還能聞到,那些香火味,竟真的化作龍形,左右翻舞,好似在吸食香火,又歸於神樓法旗之內。而另一條,則是藥發傀儡龍,被人高高舉起,渾身煙火四濺,很是吸引眼球。這支隊伍,同樣吸引了不少人。就連李衍他們身後的百姓,也同樣被引走了一大批。“那是郴州路香火龍,瀏陽藥發傀儡龍!”萬掌櫃額頭滿是汗水,“怎麼跟這兩隻隊伍撞上了,左班主,快,亮絕活!”“好勒!”躲在神樓幕布後的左班主,立刻打開身邊木箱,從裡麵小心翼翼取出一樣物事。那東西,有點像青銅鏡,卻更加厚,且兩麵都鑲嵌著水晶,上麵有陰煞之氣繚繞,也不知是何法器。而另一頭,他弟子也同樣取出相同法器。李衍連忙瞪大眼睛。他知道,這是左家班要拿出看家本事,八方顯影術。嗤!神樓周圍,忽然冒出大量濃煙。這是左家班事先準備。濃煙氤氳不散,而隨著左家班幾人捏動法訣,口中念念有詞,他們手中小皮影,竟通過那青銅鏡,映照在氤氳煙霧之上。那是一個個神靈畫像,各個都有三人高,體型龐大,雖模模糊糊,但卻更顯神秘威嚴。遠遠望去,好似諸神降臨,環繞神樓。李衍瞧得瞪大了眼睛。這是種幻術,沒想到也用到了皮影表演之中。不僅如此,左家班眾人的唱腔,也變了味道,乃是以喉嚨配合腹語發音,好似神明低語。“快看!”“老爺、老爺現身了!”“沒見識,那是八方顯影術,華陰左家班的絕技,沒想到今日還能見到,可算飽了眼福…”這秘法一出,頓時引來人潮人海。就連兩旁的隊伍,也紛紛為之側目。湘楚隊伍中,一名頭裹黑布的老者頓時罵起了徒弟,“你個戳霸子,老子叫你拿著家夥,你還嫌重,這下好了,拿什麼跟人玩?”他那徒弟又黑又瘦,被老者照著腦袋扇了幾下,滿臉不服氣道:“師傅,要不是你爛好人,非答應幫人拿名額,咱們哪用得著這樣?”“你還犟嘴!”老者作勢又要打,那徒弟連忙閃過,眼咕嚕一轉,“師傅,他們有兩個旗子,我去會一會,再拿個旗子過來。”說罷,便向萬掌櫃隊伍走來。那老者哼了一聲,也沒阻攔,顯然對自己這徒弟很有信心。李衍早已注意到那年輕人,隻見對方跑到萬掌櫃麵前,嬉皮笑臉拱手道:“老叔,敢不敢耍一把?”(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