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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9章 明堂(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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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得東都留守李憕,知道那人頭是真的。”

賀蘭進明憋了半天,等入夜到了住處了,掩上門當即便與賀蘭至嘉討論起今日所見之事。

“我看顏杲卿的眼神,盧奕的頭顱也該是真的。難道,洛陽城被叛軍攻破了?”

這雖是一個疑問句,但兄弟二人在心裡其實已經有了答案,進而對朝廷的敬畏也有了一絲動搖。

安靜了片刻之後,賀蘭進明忽然以一種堅定的語氣自語道:“還有潼關,叛軍絕不可能攻破潼關。”

“有一件事可以確定,薛白一直在騙人,局麵並不像他說的那般好。”賀蘭至嘉道:“且看吧,他早晚瞞不住。”

賀蘭進明原本皺著眉憂愁國事,聽他如此說,把心思轉到怪罪薛白這件事上,心理負擔頓時就小了很多。

“各個郡守都是冒著風險在效忠社稷,全都聽一個年輕人的命令,倘若他估錯了局勢,我等丟了性命無妨,隻怕誤了大局啊。”

“一開始便是他們楊黨逼反了安祿山……”

有了這樣的抱怨,賀蘭兄弟對薛白就很難做到同心協力,難免就帶著些抗拒排擠、看笑話的心態。

次日,眼看薛白站在城頭認認真真與顏杲卿商議守城的具體事項,他們冷眼旁觀,想的是“豎子真當自己是討賊盟主了,何德何能?也就是顏杲卿為攀附貴妃,肯腆著老臉聽一年輕人胡亂指揮”,待看到薛白鼓勵士卒,他們想的是“豎子又在裝模作樣,早晚要眾叛親離”。

有時他們會想到平原城被攻破、薛白一敗塗地,此事帶給他們的快感,竟超過了對叛軍的恐懼。

他們希望更多的將士能夠看破薛白的虛偽、無能,清醒過來,推賀蘭進明為盟主,號令河北。

終於,不等平原城修繕好防事,伴隨著漫天塵煙,大股的叛軍由遠及近,向平原城推進、包圍過來。

那動靜像是從天上傳來的,很嘈雜,而且一直沒有停下來,就像是把千軍萬馬裝在一個盒子裡罩在耳邊。

“報,東麵有叛軍殺來!”

“北麵有叛軍!”

賀蘭進明連忙在城頭上策馬奔行,趕到了城牆的東北角,放眼望去,心“咯噔”一下沉了下來。

叛軍的兵力比他預想中要多得太多,他原本還想著最後若是不敵,可退出平原城,眼下卻是四麵合圍,連退路都被封鎖了。

“來的是何人?”

賀蘭進明趕馬到了城西南,發現叛軍主將的大旗已經很近了。

那旗幟正在風中翻卷,他努力瞪大了眼看了一會,終於看清那是個大大的“史”字。

“史……來的不會是史思明吧?”

賀蘭進明驚恐地向後退了一步,揉了揉眼。

他作為北海太守,對安祿山、史思明都有一些了解。認為安祿山的才能更多的表現在“欺騙”二字上,早年間討了張守圭的歡心,後來討了聖人的歡心,也常常能把各個部落首領哄得團團轉。可若論行軍打仗,史思明是個比安祿山更可怕的人。

隻看史思明年輕時的一件小事便知其人之才乾,他曾路過奚人的地盤被擒獲,於是扮成了大唐的使者,並憑氣度讓奚王相信了他,之後甚至帶著奚人的一個名將去朝拜天子,到了平盧之後,將對方連同三百奚人精銳當成俘虜獻了上去,不僅保全了性命,還由此立了功勞。

眼看著是這樣一個叛軍大將率大軍殺到眼前,賀蘭進明連忙趕到薛白麵前,問道:“你可料到了這情形?朝廷真能有援軍嗎?!”

這次薛白沒有怪賀蘭進明動搖軍心,因為此時驚慌失措的遠不止賀蘭進明一個,平原郡的將領們乃被顏杲卿臨時說服歸附朝廷的,決心本就不夠堅定。

史思明僅僅亮出一個姓氏,守軍已是軍心動搖。

但,薛白臉上竟是流露出喜色,抬手一指,朗聲道:“看到了嗎?叛軍要逃回範陽了!”

賀蘭進明一愣,若非親眼確認過洛陽留守李憕的人頭,差點就要信了薛白的。

“叛軍糧道被斷,加上在洛陽遇到了高仙芝的大軍,進退無路,安祿山已彆無他法,唯有轉回範陽以自固。”薛白高聲道:“偏偏我等封鎖了叛軍北歸的道路,故而他們心急如焚,先是以假人頭威懾,意圖騙開城門,如今連大將也派出來了,我等隻須閉門堅守,則叛軍自潰,到時人人有功,封妻蔭子,厚賞自不待言!”

……

這是史思明大軍圍城的第一夜,平原將士們的士氣暫時還算穩得住。

到了後半夜,薛白下了城頭,沒遇到顏杲卿,便往衙署走去,入內,顏泉明迎了出來,低聲道:“阿爺在後院。”

“怎麼?”

“無咎看了便知。”

薛白遂悄然隨顏泉明過去,到了一看,堂內隻點著寥寥幾根燭火,光線昏暗,顏杲卿正坐在燭光前,背影顯得有些佝僂,身旁擺放著成堆的稻草。

窸窸窣窣的聲音中,薛白上前,見到顏杲卿正在把茅草一根根纏繞著。

“丈人這是?”

顏杲卿指了指麵前的三個匣子,道:“給他們紮一個身軀。”

那匣子裡放的是李憕、盧奕、蔣清的頭顱,此事倘若傳出去,士卒們便要知道這三人是真的死了。

不等薛白開口,顏杲卿又補充道:“放心,老夫沒有假手於人,此事絕無旁人會知曉,悄悄地做。”

“何苦呢?”

“洛陽這麼快失守,不用看也知,滿城官員棄城而逃者必不在少數,屈身事賊者更是不知凡幾。國危而秉忠持節者,幾人?我不得已,否認了他們,連一塊墓碑也不敢為他們豎,草草一葬,心中何等愧疚?唯有親手為他們紮個全屍。”

大敵當前,薛白忙碌得厲害,但還是道:“我幫把手吧。”

說罷,他也坐了下來,幫著紮好一個茅草身軀,拿起針線,對著燭光穿孔。

“洛陽丟了,加上史思明兵臨城下,你的計劃怕是已經敗了吧?”顏杲卿問道。

光線太暗,線不好穿,薛白把線頭放在嘴裡抿濕,繼續穿過針眼,嘴裡道:“我在從偃師到洛陽的路上安排了一場伏擊,就在離白馬寺不遠的官道邊,叛軍的必經之地。本想著能阻一阻叛軍攻打洛陽,爭取時間,如今看起來該是不太順。”

穿好了針線,他打開一個木匣,捧出盧奕的頭顱,盧奕的一雙眼顯得十分的明亮,那被縛之後怒叱叛賊的神情還栩栩如生,他伸手一拂,想讓盧奕閉眼,但那眼皮很快又睜開了。

薛白遂開始縫,仔細地把頭顱與草人縫在一起。

“得益於這些年的準備,我這支私兵應該不算弱,吸引了許多隴右、劍南的老卒,帶著流民操練,一千六百五十二人,裝備也精良。也許是因為沒有良將指揮,也許出了彆的問題。但我不得不承認,洛陽失守的時間比我預想中快得太多了。回答方才丈人的問題,第一個計劃確實是敗了。”

顏杲卿問道:“那你為何還來?何不退入土門關?”

“第一個計劃敗了,還有其它好幾個計劃嘛。”薛白道,“而且,必然是要來支援你的。”

他不想讓顏杲卿陷入孤立無援的局麵,這似乎快成了一種奇怪的執念,因此,甚至有些享受此時與顏杲卿並肩坐在一起縫屍體的時光。

“還有何計劃?”

“比如,獨孤問俗、李史魚聯絡了安祿山留在後方的官員,有了幾個不錯的回應,範陽留軍賈循、平盧軍將劉客奴,都遣人來聯絡,表示願意率範陽、漁陽歸順。”

如此大事,薛白竟是以一種稀鬆平常的語氣說著,同時縫好了人頭,給針錢打了個結,給盧奕整理了頭發。

顏杲卿聽了有些激動,道:“如此,叛亂或可早日平定?”

“他們要歸附,能爭取到多少人還不好說,關鍵得看朝廷能不能重塑威望。”薛白道:“好比我們在平原麵對的情形,朝廷但凡爭一口氣,我們的軍心士氣便會大有不同。”

說著,他捧出了洛陽留守李憕的頭顱,放在顏杲卿麵前,讓他感受李憕的憤怒與不甘。

“唉。”

薛白重新穿針引錢,沒能一下穿過去,遂略有些煩躁地道了一句。

“故而早便說聖人昏庸不可救藥了,這種皇帝不換掉,叛亂怎麼能平定?”

顏杲卿停下手中的動作,體會著指斥乘輿帶來的新奇之感。

也就是被敵軍圍在孤城中,能不能活下去都不知道,他才沒有就此說薛白什麼。

“丈人現在不信,但早晚會明白,天下得換一個新君才有指望。”

~~

安祿山自己都沒想到能那麼快就攻下洛陽城。

帶著猶疑,等田承嗣攻破洛陽的十餘日之後,他才終於進入城中。此時高仙芝已經奔往陝郡,洛陽城中所有抵抗的勢力已經幾乎被清除了。

至於投降的官員們早已被押到龍門拜見過安祿山了,此次則在車駕前方引路。

“達奚珣。”

一名綠袍官員回過頭,竟還真是曾經的吏部侍郎達奚珣。但已完全沒了當年的官威官儀,滄桑了許多,神情中透著落寞。

安祿山大樂,胖手一招,讓人把他招到了車駕邊。兩人以前都在李林甫門下,頗為熟識,安祿山每次入京還給達奚珣送禮哩。

“還真是你?怎穿著這綠袍子?”

“拜見府君。”達奚珣不忘先行一禮,臉上擠出討好的笑容來,道:“回府君話,我早些年被貶官了,先是被貶為鮮州彆駕,打點關係,散儘家財,好不容易才調回洛陽。”

安祿山來了興趣,問道:“怎被貶官的?快快說來。”

“是因驪山的刺駕案……”

達奚珣苦著臉述說了他當年的冤屈,他因那件事死了個兒子、自己也被貶官,確實是很慘的。安祿山聽罷,卻是眨了眨小眼睛,問道:“那這麼說來,你是被薛白害的?”

“正是。”

彼此原先關係就不錯,因此事,安祿山心理上與達奚珣又更近了一層,感慨道:“當年十郎就總誇你的才能,我記得那時好多公務就是你在做?”

“回府君,是,下官是個勞碌命。”

安祿山大笑,一指達奚珣身上的綠色官袍,問道:“伱可願將這綠袍換成紫袍?”

達奚珣驚喜不已,連忙拜倒謝恩。

隊伍進了洛陽城,雖已被叛軍洗劫了一遍,但東都的繁華還是讓人咂舌。

安祿山的車駕穿過南城,直接過橋,往紫微宮而去。

做這決定之前,張通儒倒是提議讓他先去看看含嘉倉,因天下糧食聚集於含嘉倉,田承嗣拿下洛陽之後,哪怕縱兵劫掠,卻也不敢動含嘉倉,而是派重兵把守著,等安祿山親自清點。

當然,此事不急,如今叛軍諸事繁冗,暫時還不缺糧食,可慢慢來。

行了一段,前方宮城在望。

“這洛陽宮城我還沒來過,長安宮城倒是常去。”安祿山遠眺著前方,目露憧憬,說話卻還帶著些土氣,“長安宮城居中,洛陽宮城怎縮在西北一角?”

這問題叛軍將領們回答不出來,達奚珣連忙道:“這紫微宮乃是隋時宇文愷修建,因洛陽地勢西高東低,西北隅乃全城之最高處,宮城選址於此,可高屋建瓴,俯瞰洛陽。”

“哈哈哈,原來如此。”

安祿山大笑著,忽然支起肥胖的身體,想在馬車上坐起來。

他最近腳疼得厲害,此時連腳疼都忘了,眼睛像綠豆一般瞪大,緊緊盯住了前方的應天門。

“走中間。”

宮城久閉的正門難得大開了一次,中間的禦道寬闊,氣派非凡,那是唯有聖人可以走的道路,臣子則隻能行在兩邊,天然就是低聖人一等。

這一刻,安祿山忘掉了他所謂“清君側”的名義,毫不掩飾他的野心。

雖然他常常覺得自己做不到,常常因為畏懼聖人而打退堂鼓,但現在所有風險都沒有了,他心裡滿是對權力地位的貪婪。

過去,總有人罵他“雜胡”,他很介意,所以會在哥舒翰說“狐向窟嗥不祥”時大發雷霆。

他分明拚死拚活從卑賤的雜胡混成了兩鎮節度使、東平郡王,但還是有很多人瞧不起他,以他的身世來嘲諷他。他很想看看,若他當了皇帝,誰還有這樣的膽子?

馬車馳過禦道,其實也就那樣,既不會飛起來,地上精美的石刻安祿山也欣賞不來。

可當他側頭看去,見所有的臣子都老老實實從兩邊的側門入內,無一人敢逾矩,包括達奚珣這種官位曾經高於他的人也是恭恭敬敬。

這一刻,他知道自己與他們劃分成了兩種人,天子與臣子的區彆就像神與人一樣大。

前方遇到了螭陛,達奚珣連喚宮人去把禦輦抬過來,還貼心地安排了兩倍的力士。

這些力士都是淨過身的宦官,個個人高馬大,體形比李豬兒要大一倍,抬著安祿山卻還是累得直喘氣。

“那是什麼?!”

安祿山終於抬頭,盯著眼前高高的圓頂建築,不肯再移開眼睛。

其實他遠遠就望到它了,初時還以為是邙山上的一個亭子,此時近看頓時就被它的美麗壯觀迷住了。

“回王上,那是明堂。”

達奚珣小心翼翼地上了旁邊的台階,趨步到安祿山近前,繼續為他介紹。

“垂拱三年春,武後拆除了乾元殿,在此建明堂,曆時近兩年方成,號‘萬象神宮’,後因薛懷義縱火被毀了一次,次年重建,號‘通天宮’。王上請看,明堂高二百九十四尺,其中隻用了一根都柱……”

“一根柱子,頂這麼高?!”安祿山驚歎道。

“正是。”達奚珣撫著長須,感慨不已,又道:“王上可看到頂部的火珠?那原本是一隻金鳳,所謂‘鐵鳳入雲,金龍隱霧’,寓為武後稱帝,如今……”

“火珠好哇!”安祿山激動不已,想說些什麼,奈何文才不足,隻好再重複道:“火珠好!又是火,又是豬。”

關於明堂,達奚珣有太多可以說的,從結構布局到彩繪裝飾,每個細節都有著太多巧思。

安祿山聽不懂這些,但卻能很直觀地感受到它的好來,讚歎道:“神了!則天皇帝可比聖人還要有氣魄!”

這一刻,他對武則天升起了一股敬畏與向往。

他凝視著這座雄偉的洛陽宮城,一個念頭開始在心裡越來越強烈。

走進明堂,內裡巨大而開闊,一張禦榻擺在了最為醒目的位置。

安祿山一見它就直著眼,毫無避諱地讓力士們把他搬到禦榻上,發現它完全足夠容納他肥胖的身軀,可見皇帝的位子是最適合他的,彆的位置都坐不下。

其實他近來深受病痛折磨,這次被逼著舉兵造反,也是想著既然病痛,不如轟轟烈烈大乾一場,沒想到如此順利,若是再當一把皇帝,那就更值了。

於是,他扭著屁股,便不打算再起來。

大家都看明白了安祿山想要稱帝的心思,都是追隨他造反之人,當然都不會反對。不少人都想要勸進,隻不知時機如何,紛紛看向張通儒。

張通儒思忖著眼下田承嗣正在追擊高仙芝,擔心眼下稱帝會耽誤戰事,猶豫間,達奚珣已搶先開口了。

“今聖人昏庸,寵信奸佞,橫征暴斂,民不聊生,王上班師振旅,伐罪吊人,功在天下,臣請東平郡王顧念黎元,重振綱紀……”

殿內,一眾慫恿安祿山造反之人見最後關頭被達奚珣這個俘虜搶了先,頓時心生不滿,但此時總不能反對,隻好紛紛勸進。

往日暴躁的安祿山難得喜得搓了搓手,但哪怕是他,也知勸進這種事不能第一次就答應下來,遂故作為難。

“是否有人不服我當皇帝?”

達奚珣道:“王上剛進洛陽,恐人心尚未安穩。不如,由臣召集些洛陽的耆老、僧道,聽聽他們的心聲,王上以為如何?”

安祿山先是哈哈大笑,之後收斂笑容,學著李隆基的樣子,道:“允了。”

就在次日,一眾耆老僧道便由達奚珣引入宮中。

為首的是一個氣質極為出眾的道士,極有傲氣,見了安祿山也不行禮,一雙丹鳳眼頗為無禮地打量了安祿山兩眼,卻是搖了搖頭。

“道長為何搖頭?”

“東平郡王有疾在身,暫不宜稱帝。”

安祿山又不滿又驚訝,試探了兩句,沒想到那道士竟是將他身上的病症說得一清二楚。

他難免驚疑不定,帶著些希冀之情問道:“道長可有法醫我?”

話雖如此,這道士若真開了藥,他也是不會輕易吃的。

卻見那道士從袖子裡拿出一塊方巾,看了一眼,道:“拿錯了。”

接著,也不見他如何動作,手一揮,那方巾竟變成了一個布袋,殿中眾人不由紛紛驚呼。

“此為興陽袋,東平郡王係於胯下,兩日知效用。”

“我代阿爺一試可否?”安慶緒當即出列。

老道微微點頭,閉目不答,算是允了。

達奚珣又問道:“那稱製之事?”

“待貧道算個時辰。”老道轉身,仰頭,眯眼看向明堂。

高高的明堂下,他們每一個人都顯得那樣渺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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