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陽院。
天還未亮,主屋內已響起了嬰兒的啼哭聲,之後李亨起身出屋,召過李輔國。
“去把乳娘找來。”
“喏。”李輔國匆匆跑過回廊。
李亨卻沒有馬上回屋,站在簷下看著雪花,歎息了一聲,籲起一團白氣。
風吹來很冷,但他不懼嚴寒,寧要自由。
說來,張汀還隻是良娣,如今卻像他的正妻一樣與他同住一屋,共同照顧著才出生的兒子。
她當然有這個資格,但夫妻相處難免有這樣那樣的磕磕碰碰,他身為太子也得像尋常人一樣去忍受著。
就這樣獨自站了好一會兒,屋內嬰兒的啼哭聲更大,張汀已經在催促婢子了,李輔國帶了乳娘回來,還一次帶了兩個,可見其人做事周全。
“殿下,宮中遞了個消息來。”
請乳娘入屋之後,李輔國有些緊張地四下看了一眼,從袖子裡摸出一枚蠟丸來,放在李亨的手上。
哪怕四下無人,他還是用身子遮著兩人的小動作。因他還是不習慣做這些事,比不上原來隨侍在李亨身邊的內侍李靜忠。
李亨進了屋,捏碎蠟丸,將小紙條展開看了一會,過去拉著張汀走到一邊。
張汀眼下是最憔悴的時候,她阿爺新喪,又剛生產完,身體未恢複,脾氣也很糟糕,還未看紙條就抱怨道:“是否連乳娘進出少陽院也要盤查一番?!”
“沒有。”
若真盤查了,這紙條也送不進來。不得不說,這新生的小兒給李亨的處境帶來了很大的改變。
消息是魚朝恩送來的,說朝中任命了一批官員,右相、左相意見不一,聖人各納了他們一半的意見。
內容雖簡單,透露出的信息卻絕不簡單,以前從來隻有右相的意見,如今左相竟也能提意見,還被納了一半?
張汀先是吩咐侍婢看顧好她兒子,方起身帶著李亨走進裡間,低聲道:“可見王鉷一死,哥奴開始掌控不了朝堂了,任誰斷了一條臂膀都得元氣大傷,聖人隻怕也開始對哥奴有些不滿意。”
李亨低聲道:“我聽八妹說,張垍打算與楊國忠、陳希烈聯手,罷李林甫相位。”
“張垍若能任相,於我們大有裨益。”
張汀認為這件事妙就妙在張垍這個人選,張垍既是太子親妹夫,又得聖人信任,舉薦他任相,可最大程度地聯盟官員對付哥奴。
“此計妙極,誰提出的?”
“薛白、李泌在串聯。”
“薛白?”張汀道:“外放了一趟回來了,他倒是識相了很多。若他願推張垍為相,算是給了東宮一分薄麵,殿下可試著與他交好了。”
李亨想到聽說過一些傳聞,眼神有精光閃爍,但還是道:“我自有這份胸襟度量,隻怕年輕人睚眥必報。”
“哪怕不拉攏,暫時合力亦可,要鬥李林甫,我們助他一把,這也是他肯替月菟找貓的原因,都是表態。”
“如何去談呢?”
李亨不由歎息一聲,看向窗外,隻覺這少陽院像是牢籠一般。
這個冬天不知還有沒有重臣能死一死,好讓他能到喪宴上去與一些官員稍作交談。
“滿月宴。”張汀道。
李亨眼睛一亮,問道:“可以嗎?”
“我們的兒子洗三就沒洗,總不能連滿月宴都沒有。”
消息就這麼多,也沒旁的可說。議定了這些,張汀自去照顧孩子。
她從乳娘手裡接過自己的兒子,輕輕拍著,低聲道:“兒啊,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
~~
張去逸的喪宴之後,兒子的滿月宴成了李亨近來最大的期盼。
終於,臘月漸近,聖人給這個皇孫賜名為“李佋”,允李亨在禮院辦滿月宴。
十二月初三,禮院略作布置,迎了一些公卿貴胄。
李亨宴請的賓客不多,基本上都是親戚,且幾乎沒有五品以上的實權官員,唯有張垍以妹夫的身份在被邀請之列。
另外,李泌以忘年交的身份、薛白以張家恩人的身份受邀。
宴席還未開始,張垍與妻子便到了,等寧親公主去抱嬰兒留他獨自一人,他不由長舒一口氣,站在廊下連看雪都覺得美。
李亨親自拿著酒壺過來,給張垍倒了杯酒。
“有多久沒能這麼聊天了?”
“太難得了。”張垍與李亨碰了一下杯,苦笑道:“久在樊籠裡啊。”
“你比我稍好些。”
張垍看向遠處的寧親公主與張汀,淡淡道:“未必。”
“聽聞京兆少尹章恒外放刺史,杜有鄰遷任京兆少尹了?”
“此事我幫忙推了一把。”張垍毫不猶豫地承認道,“王鉷一案,京官出了八十餘闕額,有四十個都是我與他們定下的,其中有十多人是阿爺當年的學生。”
李亨往旁邊看了一眼,隻見李輔國正守在長廊那邊,提防有人看到他們的私語。
他方才安心消化著這消息,也就是說,陳希烈、楊國忠、張垍聯手,已能與李林甫分庭抗禮了。
“你如何做到的?”
“聖人不耐煩了,要在年底前將官職都定下,這時候,哥奴的人選被顏真卿、薛白等人彈劾,且罪證詳實,顏真卿如今聲望很高。”張垍道,“哥奴隻能妥協,儘快了結此事,否則等聖人耐心耗儘,遷怒於他,才是真能動搖他這個宰相的根基。”
“然後呢?”
張垍似乎笑了一下,語氣平淡,道:“聖人以前最器重哥奴、王鉷,如今反而許多政事都問我的看法。”
聖人凡事喜歡交給近臣,而近臣當中,如今隻有他最聰明。
如此,李亨對形勢就清晰了些,又問道:“我如何做?”
“殿下不需做什麼,一會薛白來了,傳達善意與他即可,他是楊黨謀主,得他支持便是得楊黨支持,但不必過於逼迫,反引聖人不喜。年輕人才能玩到一塊,由著長源、和政郡主與他來往,局勢自會越來越有利。”
“好。”
李亨心裡輕鬆了許多,知道未來總是屬於他的。
然而,一直等到了開宴,再等到了宴席過半,薛白都沒有來。
抓周已經開始了,張汀招過心腹侍婢,讓她拿來一個木匣,打開來,裡麵是一組祭禮用的赤金走龍。
張汀從其中拿出一隻,放在了抓周的物品裡。
賓客都愣了愣,心中暗呼張良娣大膽。
但仔細思量,此事未必會觸怒聖人,而太子顯然是不會發怒的,遂有人把目光向廣平王李俶看去,隻見李俶臉色如常,城府還是經得住考驗的。
過了一會,見剛滿月的孩子還什麼也不懂得捉,於是張汀乾脆把那亮晶晶的赤金走龍放進兒子的小手裡。
李亨不去看李俶,隻對著剛出生的幼子麵露笑意,然後再次向堂外看了一眼,心想薛白一定不會來了,竟真是一點兒麵子也不肯給他這個太子,不怕將他得罪死。
另外,李泌也沒來。
李泌曾提醒過他,不可與張良娣生下兒子,免得以後招禍,這大概是不來的原因。但李亨認為,若無張良娣的支持,他根本走不到以後。
一場滿月宴讓人失望透頂,回到少陽院,李亨握著李輔國的手感慨不已。
“終究還是伱們這些內侍值得信任啊。”
~~
薛白甚至沒有給李亨一個不去滿月宴的理由。
哪怕他給了,也隻會讓李亨更不高興,因為他去見哥舒翰了,與顏真卿一起去的。
“老師與哥舒將軍有交情?”
“哥舒將軍上次回京,曾被拿到長安縣衙。”顏真卿道,“此案我公事公辦,囚禁了他,他並不生氣,反而在我監察隴右時多有照拂,許多案子,便因有他的支持才可辦妥。”
一邊走一邊說,師徒二人漸漸走到了開明坊。
拐進小巷,前方是一座不大的簡陋宅院,顯然是平民居所。
薛白曾來過此處,知它不是哥舒翰的府邸,而是一對曹姓姐弟的家,哦,上次哥舒翰被拿到長安縣衙也就是因為那個頗為潑辣的女子,該是叫曹不遮。
到了門前,顏真卿正要叩門,手一推,門卻是開了。
小院裡,三個人正在飲酒,乃是曹不遮、曹不正姐弟,以及哥舒翰手下一個小將領。
“顏禦史來了,不巧,將軍方才有些公務出了門。”
“無妨,我們等他。”
顏真卿便給薛白引見那個將領,名叫鉗耳大福,青海人氏,鉗耳氏以前是羌人,如今與漢人已無異了。
鉗耳大福為人大大咧咧,道:“薛郎喚我‘王大福’也可,我祖上以前也姓王。”
“還是叫鉗耳將軍為妥。”
“好,顯得我威風些,飲些酒吧?”
曹不遮當即便站起來,一腳踩住酒壇,道:“這是我的酒,要喝也得拿錢來。”
鉗耳大福道:“曹家大娘子勿要小氣,你是將軍的女人,倒顯得將軍連幾壇酒都舍不得請人喝。”
“誰是哥舒翰的女人?”曹不遮道,“老娘還未答應入他的府,要喝酒就得給錢。”
鉗耳大福好生無奈,正要掏錢,顏真卿卻是擺手表示不喝,又說他的學生薛白酒量隻有一杯,更是喝不了。
曹不遮見沒能賣出酒,嘟囔道:“師生二人看著衣冠楚楚,一點錢都不掏。”
她這般亂用成語,也沒人敢說什麼,薛白遂與顏真卿坐著等著。
一等就是許久,直至天色漸暗,長安都快要宵禁了,薛白若是去參加了東宮的滿月宴再過來也完全來得及。
好不容易,在宵禁前,哥舒翰終於驅馬回來,身後的親兵手裡還提著一個食盒。
一進門,見顏真卿、薛白在,他便大笑著連表歉意,但神情爽朗,並不把這點小事放在心上,親手將那食盒遞在曹不遮手裡,道:“給你買了豐味樓的炒菜。”
“莫煩老娘,豐味樓的菜要在堂上吃才有滋味,帶回來有甚好吃?”
哥舒翰於是轉向曹不正,道:“你阿姐不吃,你擺到堂上,我與顏公、薛郎把酒言歡。”
曹不正還以為他要給自己吃,聞言不由一臉無奈。
哥舒翰哈哈大笑,招呼顏真卿、薛白到堂上坐。
薛白留意到,這個身材高大如山的大將軍,步履其實不太穩,走路時左腳都是拖著,身體微微搖晃。
“顏公見笑了,我喜歡這曹娘子,便是她待我是真心好,懂疼人。”
哥舒翰說著,坐下,不等回答便看向薛白,道:“我方才被右相召過去了,聽說你最近與右相對著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