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唐華彩正文卷第268章歸不歸從首陽山回來之後,薛白略染風寒,與杜家姐妹說話時聲音就有些嗡嗡的。
“買下陸渾山莊沒花多少錢,宋若思不傻,與其和兄弟們分,不如他一人全拿了。如此,我們也好辦,轉移矛盾,讓他們追到虢州去鬨。”
杜妗道:“樊牢的人已可安排到陸渾山莊造銅幣,這不難。要花心思的反而是把銅幣用出去,並把‘飛錢’的攤子支起來。”
薛白吸了吸鼻子,道:“有個簡單的辦法,一方麵把錢借出去收利息,另一方麵讓人把錢存進來,我們給利息。”
杜妗眼神一亮。
換在以前,她真的很難想象世間竟有一個男子能源源不斷地給她啟發,相識越久,她越是看不懂他,也越來越崇拜他。
雖然兩人在一起時她總喜歡壓薛白一頭,努力想像個姐姐,但其實她心裡很清楚,他是遠遠強過她的。
這少年英俊的麵容背後有著極深的城府與見識。
“錢莊以‘信’為第一要務,所以楊家的名義非常重要。除此之外,攤子慢慢搭吧……”
杜媗已倒了杯熱水,柔聲道:“好了,我們知道如何做,你既病了,好生休息吧。”
“還有一樁事。”薛白道:“王鉷應該要聯絡我們了,眼下他威脅到李林甫,成了右相府全力對付的目標,不該沒意識到我是可以炮製出陷害他的證據的。”
“聖人能信你嗎?”
“聖人雖有些煩我,但該還是認為我是誠實的。這是我的價值,王鉷該意識到的,竟還不派人來?”
杜妗點點頭,沉吟道:“或是因楊齊宣在偃師?”
“很可能。”
“阿爺在洛陽,又是水陸轉運副使,王鉷可能會聯絡阿爺?”
“我寫封信給伯父,若王鉷派人來好提要求,就讓五郎往洛陽走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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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我?”
杜五郎挺不情願去見杜有鄰的,當幕僚每月才多少月俸,竟還要去挨罵。
“薛郎病了,隻好讓你跑一趟。”杜媗鼓勵道:“對了,沒想到說服宋若思之事伱做得很好。”
“是吧?我主要是捉住了他的心思,既不想鬨大得罪人,又想拿些好處。來回過招,監察禦史也被我說動了。”
杜五郎還是很有成就感,整件事的最後一環是由他來完成的嘛,於是答應再往洛陽走一趟。
開春之後,蹲在碼頭上等活的漕夫少了很多,與編田括戶肯定是有關係的。
活路稍微多了些,漕夫拉纖去洛陽一趟能多賺三十錢。
杜五郎這次帶著王儀一起。
作為王彥暹留下的忠仆,既有智勇,又了解偃師,王儀受到了薛白的重用,作為在偃師的大管事來培養。
船逆水而行,他看著洛河兩岸的農田,感慨道:“偃師有在變好啊。”
“那當然,我們做那麼多,為的就是變好嘛。”
“可若是少府離開了,這些又能持續多久。”王儀一指前方的纖夫,道:“隻說他們這每兩裡多一錢的工錢,已有許多官吏都在盯著。”
“放心吧,我們早些做準備。”杜五郎生性樂觀,如此應道。
到了洛陽,他果然又被杜有鄰教訓了一頓,但等挨完了訓,還是不知道具體是因為什麼事。
“阿爺,薛白讓我來問你,王鉷可有派人來聯絡你。”
“沒有,我與那等人素無交情。”杜有鄰心裡看不上王鉷,說得十分硬氣。
就在次日,他得知新任的戶部侍郎邢璹到洛陽了,連忙相迎。
邢璹是當世名儒,著有《周易略例疏》,德高望重,還曾是杜有鄰的老上司,因此杜有鄰聽聞過一些關於他的秘事。
開元二十五年,他們都在東宮左春坊,邢璹任讚善大夫,當時新羅王去世,聖人命邢璹為鴻臚寺少卿出使新羅。
回程時,邢璹泊船於炭山,遇到了百餘海外商賈,載數船貨物,皆珍珠、翡翠、沉香、象牙、犀牛角等貴重物品,價值數千萬錢,趁他們沒有防備,邢璹命人殺光了他們,投屍於海,回到長安後,他上表稱新羅王獻禮於聖人,聖人則將其中一部分厚賜於他。
此事長安人都不信,認為一個名儒不可能如此行事,或是有人暗中散布謠言。
杜有鄰卻知道邢璹私底下是非常貪財的,表麵看不出來,但有些蛛絲馬跡,比如,邢璹的兒子邢縡與王鉷的兒子王準走得非常近。
“邢公,多年未見了啊。”杜有鄰表現得非常恭敬。
邢璹隻是淡淡點點頭,道:“沒想到你如今也能擔任轉運副使之實職。”
“是。”
“數月來,河南府出了很多亂子。”邢璹道,“聽聞有些年輕官員作風淩厲。”
杜有鄰低著頭不敢答話。
邢璹像是剛想起來一般,道:“哦,就是狀元郎薛白,他接連辦了幾樁大案啊。”
“是。”
“他與你關係不淺,你對此無話可說?”
麵對老上司,杜有鄰很為難,最後乾脆把事情推出去。
“畢竟是年輕人,如何想法下官也不了解。不過犬子與薛白情同手足,邢公若有問題,是否問問他?”
……
杜五郎就這樣被推到了邢璹麵前。
走進轉運司衙門,他目光看去,見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坐在上首,身穿紫袍,官威逼人。
換作是彆的十八歲少年,怕是要被嚇得說不出話,他這兩年卻是練出了膽量,撓了撓頭,道:“見過邢公,可是王鉷……哦,王大夫讓邢公來的?”
他太緊張了,一不小心還直呼了王鉷的名字。
邢璹臉色一沉,開口就要狠狠地喝叱,卻見杜五郎這裡掏掏那裡掏掏,好不容易掏出一封書信來。
正要把書信遞上前,杜五郎才想起邢璹還沒回答呢,於是追問道:“是嗎?邢公。”
“咳咳,拿來。”
“好,這是薛白到任偃師之後,查到的事實。河南府的流民能到驪山刺駕,背後該與安祿山有關。”
邢璹聞言,有個略略點頭的動作。
杜五郎卻不管談話的節奏,一股腦就把薛白交代的話全丟出來。
“但是呢,薛白官位低嘛,右相府也派人來查了,查到的結果就完全不一樣……”
這一通亂拳直接打過來,實在與官場上委婉的作風不同,邢璹板著臉,思來想去,也沒甚好藏著掖著的了,道:“讓薛白來見老夫一趟。”
“邢公見諒,薛白病了,怕是來不了洛陽了。”
邢璹的一雙老眼眯起,看著薛白信上所寫的種種證據,更直觀地感受到了這個年輕的縣尉對接下來朝堂局勢的影響力。
王鉷這次請他出麵到河南府來,他本以為不值得,此時才發現自己老了,反應有些遲鈍了,薛白確實是值得拉攏的。
“五郎是吧?你回去轉告薛白一聲,老夫很欣賞他,想舉薦他為萬年縣尉。”
不想,杜五郎竟是早有準備,帶著示弱的語氣,道:“邢公見諒,但薛白其實還想知道,偃師縣丞的人選會定誰?這大半年了還沒消息。”
圖窮匕見了。
薛白的不安份在這一刻完全體現出來,該是想趁著李林甫與王鉷之爭,坐地起價,兩邊卡要官位,借機壯大楊黨。
豎子可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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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白偶感風寒,於他自己而言其實沒什麼,偏是急壞了他身邊的幾個女子。
其中杜二娘表現得已是最平靜的了,但私下裡過來的次數還是多了許多;杜媗、李季蘭更是將其引為大事,讓他都覺得實在是不至於。
至於李騰空,心事就更加複雜了,畢竟薛白是陪她到山頂吹風還把衣服解給她披著方才感冒的。
她卻不常去看望他,甚至對此都沒說什麼,隻是默默地給他捉藥、煎藥。
“咳咳咳……”
一把小團扇扇著爐火,煙氣熗人,李騰空繃著臉,緊盯著爐火,被熏得眼淚都要下來。
好不容易,眼看火候到了,她轉頭一看,見眠兒已坐在小板凳上睡著了,於是親手去端砂鍋。
“嘶。”
被燙了一下,她連忙去拿濕布。
好在打開砂鍋一看,藥已經熬好了,雖是相府千金,這些事情她還是會做的。
可惜不知道怎麼滅爐火,她乾脆端了盆水直接澆上去,迫不及待地送藥往薛白屋裡。
小心翼翼端著藥走過長廊,杜妗正與李季蘭在屋外說話。
“放心,一點小恙,過兩日就好了。”
“可擔心轉成大病。”
“沒事的,對了,季蘭子替薛郎寫過了兩本戲文吧?”
“是我的榮幸……”
李季蘭心思單純,並沒有意識到杜妗與薛白的關係有任何不對,也毫不掩飾擔憂,自然而然地應對著。
李騰空有些羨慕她,過去之後默默把湯藥遞在李季蘭手裡,讓她幫忙端進去。
“騰空子,臉上沾了灰。”杜妗伸出手,想替李騰空抹乾淨。
李騰空避了一下,自己伸手抹掉了,應道:“我是大夫,應該做的。”
“進去吧。”
“不了,請替我轉告薛縣尉,我很抱歉。”
說罷,李騰空轉身走開,到了院子中,坐秋千上想心事。
好一會兒之後,還是杜媗過來,溫柔地低聲哄了幾句,讓她去看看薛白。
“咳咳咳……”
薛白正裹著一張毯子在書房裡看著楊國忠的來信,被其中幾句話氣得嗆出了咳嗽。
他一咳,身邊的青嵐當即緊張起來,恨不得馬上把屋子裡的窗縫全都貼死,不讓一絲風進來。
正對著門縫鼓搗,恰見李騰空過來,青嵐便喚道:“騰空子。”
薛白聽了回過頭來,不由自主地笑了笑。
青嵐知道他們有話要說,借口送藥碗先走開了。
屋中的兩人沉默了一會之後,薛白先開口,道:“藥還怪苦的。”
“那下次給你多加點糖。”
“倒也不用。”
薛白分明想順著這句話說些什麼,話到最邊卻是說不出口,隻乾巴巴道:“不用加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