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驚看著這十二把座椅，一隻手支撐著下巴，眉頭微微蹙起。
座椅空曠，不見昨日風光。
雖然哪怕是十二把椅子全都坐滿了，核心也不過頭前幾人。
但終究氣象不同。
尤其是第三把椅子……
雖然常年空置。
但是他一直都知道，東門庸在東荒。
可如今，卻是真的陰陽兩隔。
念及此處，忍不住歎了口氣。
就聽得一個女子的聲音自另外一側傳來：
“老五怎麼這般多愁善感起來？
“坐在這歎氣，可不像是你的風格……
“還是說，人越老，就越是憶往昔？
“以至於凝望著一把椅子，都能流下一把辛酸淚？”
第五驚未曾抬頭，就知道來人是第四驚。
當即也不抬頭，隻是冷冷一笑：
“小丫頭片子，少在我這裡尋開心。
“說的就好似你記得我是什麼風格一樣。
“哎……
“老三去的突然，我心中不是個滋味。
“你小的時候，老三也曾經將你抱在懷中，帶你去買糖葫蘆。
“這些事情你忘了，但是這情分卻不可以忘。”
“這天底下，還有不能忘的事情嗎？”
那女子的聲音幽幽：
“忘得越多，得到的也就越多。
“這個道理，你們是永遠都參不透的。”
第五驚聞聲這才抬頭看向了左手邊的一把椅子。
上麵正端坐著一個一身素衣的女子。
她的臉上戴著的也是一張素白的半截麵具。
聲音清冷，似不食人間煙火氣。
麵具雙眼位置的童孔，則滿是空洞。
仿佛張口便要忘語。
第五驚目光在她身上一掃：
“你的【坐忘玉心經】修煉到什麼境界了？”
第四驚張嘴要說話，然而嘴唇翕動半晌，吐出了三個字：
“我忘了……”
“你還記得你丈夫嗎？”
第五驚表情有些古怪。
“不記得了。”
第四驚搖頭。
“你兒子呢？”
第五驚又問。
“我有過兒子？”
第四驚比他還疑惑。
“沒有。”
第五驚笑。
“……我就說，如果我真的有個兒子，怎麼可能會忘掉。”
第四驚似乎鬆了口氣。
“但是你有個女兒。”
第五驚話鋒一轉。
“當真？”
第四驚瞪大了雙眼。
“騙你的。”
第五驚笑的更開心了。
“……第五驚，你過了。”
第四驚眼神微沉，到了這會，她怎麼看不出來，這第五驚是在拿她尋開心。
第五驚忽然又語出驚人：
“其實，你我才是夫妻。”
“這話是騙我。”
第四驚這一次絕不相信。
“……不，這是真的。”
第五驚卻滿臉篤定：
“昔年你我老少相戀，雖不為世人能容。
“但我驚龍會，行事本就離經叛道，什麼時候將世人目光看在眼裡？
“越是驚人，越是要做。
“此後相守數年，一直到你修煉這坐忘玉心經。
“這才忘了一切前塵往事。
“你我雖無所出，但終究是夫妻一場。
“每一次我見你麵，總是不免提醒你。
“哎……可惜，每一次你都不信。”
第五驚言之鑿鑿，一張老臉上，滿是哀傷之色。
第四驚呆呆凝望。
一時之間不知道該不該信。
萬一，真的是自己忘了呢？
先前第五驚跟自己胡言亂語的開玩笑。
前麵的話，雖然像是那麼回事，結果，全都是假的。
後麵這番話，怎麼聽都不像樣。
可萬一就是真的呢……
難道說，自己當真跟他老少相戀？
我是瞎了眼嗎？
第四驚沉吟半晌，緩緩張嘴要說話，可是不等話說出來，一陣迷惘湧上心頭，說出來的話就變成了：
“你剛才說什麼？”
第五驚半晌無言：“……又不記得了？”
“想不起來了。”
第四驚點了點頭，卻也不甚在意。
第五驚則問道：
“那你來這裡乾什麼？”
“忘了。”
第四驚說：
“我隻是知道，好像是第一驚讓咱們過來……對了，老三去了何處？”
“去了奈何橋。”
“他死了啊……”
第四驚點了點頭。
又看了一眼第五驚：
“你心心念念，等他自東荒折返，卻沒想到，未等見麵他就已經先走一步。
“怎不見你傷感呢？”
“剛才傷感來著，但是你忘了……”
“是嗎？你彆騙我，我記性不錯的。”
第四驚略顯狐疑。
第五驚想了一下就問了一句：
“你修煉的什麼武功來著？”
“……我忘了。”
第四驚驚訝。
第五驚笑著說道：
“你還記得你的丈夫嗎？”
“我什麼時候成過親？”
第四驚愕然。
“咳咳。”
一陣咳嗽聲傳來。
尋聲望去。
就見到另外一頭，又有一人端坐其上。
隻是他卻不住的咳嗽。
一直咳嗽，咳嗽的臉色通紅，好似喘不過氣來一樣。
咳嗽到了極致，喉管裡都發出了空空之音。
一直到一個巨大的咳嗽聲落下之後，他這才稍微停了一停。
拿手點指第五驚：
“你……你咳咳……你彆逗她了……
“明知道她修煉的是坐忘玉心經。
“以忘為本，納實藏心。
“若是她能夠忘了天地萬物，天地萬物便在她的心頭。
“她記不住所有的一切，卻能夠在最合適的時候，做出最合適的選擇。
“玉心二字，正是源自於此。
“不要總是戲弄她。
“她能夠察覺到，回頭再打你，你可打不過她。”
第五驚微微一笑：
“第二驚這病，什麼時候能好啊？”
“本想著……咳咳……本想著老三回來，讓他給我開一副藥。
“結果，沒想到，藥沒等開。
“他自己先沒了。
“到了這會，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了。
“能活一天是一天……恩，你們在我說話的時候，莫要打斷我，一旦讓我咳嗽起來，就停不了。
“讓我一口氣說完還行。”
言說至此，他也看了一眼場中空席，輕輕搖頭：
“驚龍會如今外患頗重。
“一個從東荒走出來的小子，竟然將咱們逼迫到了這個份上。
“第三驚死的突兀，他留下來的後手，也不知道能不能算儘此人。
“依我看，還不如直接尋上門去，將這人活活打死才好。”
第五驚卻搖了搖頭：
“聽聞此人武功非同凡響。
“自出江湖以來，從無敗績。
“更有甚者，禦庭山一戰，施展了一門名為萬劍歸宗的手段。
“化萬劍為己用，征伐天地四方，可謂無往不利。
“僅此一門神功，就已經立於不敗之地。
“除非第一驚親自出手。
“否則，咱們幾個，不管是單打獨鬥也好，或者是聯手合圍也罷。
“哪怕不死在這萬劍歸宗之下，隻怕也難以取勝。
“時間一長，便是彼此消耗。
“可此人內功深厚，這般消耗，也未必能夠耗得過他。
“稍有不慎，說不得還會有出現死傷。
“我驚龍會至此，已經經不起這樣的跌宕了。”
一番話說到這裡，三個人各自沉默。
沉默到了頭之後，就聽到第四驚問道：
“你們剛才說了什麼？我怎麼不記得了？”
“咳咳咳咳……”
第二驚的咳嗽聲再一次震天響，好半晌之後，這才緩了過來，低聲說道：
“若是老三還在……
“他於東荒多年，說是修煉成了絕頂神功。
“若是他的話，不知道能跟這人爭鬥到什麼程度。
“隻可惜，時不我待。
“偏生在這樣的時候，發生了這樣的事情。
“恩，第一驚怎麼還沒到？”
“已經到了。”
開口的卻是第四驚。
她抬頭看向了那高高的帷幕。
帷幕之上，已經多出了一個人影。
那人影仍舊背對眾人。
在場三位驚皇，卻是各自站起身來，躬身一禮：
“見過第一驚。”
“不必多禮，坐吧。”
背對眾人的第一驚輕輕拍手，就聽得有腳步聲從兩側傳來。
有驚龍會弟子奉上香茶。
每人麵前一杯。
“第三驚意外離世，我知道諸位心頭都很是悲慟。
“但值此之際，正是關鍵之時。
“正需要諸位化悲痛為力量，為我驚龍會出力。
“蘇陌成立江湖盟，牽來南海勢力。
“想要毀我驚龍會。
“此人與我驚龍會的恩怨，卻得上述到三代之前。
“其祖上蘇成玉曾經闖入我雲深不知處，盜走了玄天寶印。
“此事算是我驚龍會成立數百年來的奇恥大辱。
“但……當時這件事情，卻極為複雜。
“一則有禦前道牽連其中，二則是東荒那股力量忽然摻雜。
“以至於累得我驚龍會無暇他顧。
“甚至這麼多年來，都無法鎖定蘇成玉的來曆。
“就連這個名字，也是這一次第三驚折返之後，我等這才得悉。”
這一番話出口之後，在場眾人都是愕然。
“昔年有高手闖入雲深不知處，隱藏極深，一直到他竊走玄天寶印，咱們方才察覺。
“當即儘出高手，想要將此人拿下。
“卻沒想到，雖然將此人重傷，可終究難以斬殺。
“那會有禦前道的人從中作梗，讓咱們無法追擊。
“當中，竟然還有東荒的人出現？
“他們隱忍數百年，忽然為了這蘇成玉……
“難道蘇家，當真是大玄遺族？”
第五驚想到了江嵐先前所說的那番話，忍不住眉頭緊鎖。
“大玄遺族……”
第二驚也是臉色微微發沉，卻又搖了搖頭：
“且不說這事是真是假，縱然是真的，又有何妨？
“數百年前，大玄尚且覆滅，如今這星星之火，又能掀起幾分波瀾？
“此人雖然麻煩，卻也並非無法對付。
“我更在意的……是東荒。”
他說到這裡，微微一頓，繼而瘋狂咳嗽了一大通。
好在眾人對此早就已經習以為常。
任憑他咳嗽完了之後，就聽到他繼續說道：
“這麼多年來，東荒始終潛藏著一股力量。
“但是這股力量不顯端倪。
“可每當我驚龍會想要大舉侵入東荒，便會遭受無緣無故的狙擊。
“幾次三番，都是無功折返。
“昔年之所以第三驚潛入東荒。
“除了根據線索，知道玄天寶印極有可能流落東荒，讓他前往東荒尋找之外。
“也是覺得他聰明才乾，非比尋常，乃是千年一出的人物。
“說不得，可以查出東荒這一股力量潛藏所在。
“卻不知道，如今他折返西州之後，對此可有回稟？”
“……有。”
第一驚輕聲說道：
“他留下了八個字。”
眾人聞言，不禁看向了第一驚。
就聽到他緩緩說道：
“魑魅魍魎，九月初九！”
三人聽完之後，都是呆愣。
“九月初九？魑魅魍魎？”
第五驚喃喃說道：
“這八個字，都不挨著啊。”
“九九純陽，又有什麼魑魅魍魎敢於行走於人間？”
第二驚搖了搖頭，忽然臉色一變：
“不對！
“魑魅魍魎，九月初九。
“魑魅魍魎所說，正是這群鬼祟之輩。
“九月初九……該不會，就是潛藏之處？
“所謂的魑魅魍魎，九月初九，豈不就是說，這幫人，藏於純陽之所？”
“東荒可有什麼純陽之所？”
第五驚忍不住抬頭看了那帷幕一眼。
就聽到帷幕之上，第一驚的影子輕聲開口：
“紫陽門！”
第二驚和第五驚相視一眼，眸子裡都有恍然之色。
東荒其實不算是彈丸之地。
尤其是驚龍會內的眾人更是清楚。
東荒不比西州小多少。
同為天地四方之一，曾經也是大玄重地。
而這紫陽門，正是東荒七大門派之一。
不僅如此。
蘇家三代，都出身自紫陽門。
蘇成玉是，蘇天陽是，蘇陌也是。
“原來如此……”
第二驚輕輕地出了口氣：
“怪不得東荒會出一個蘇陌。
“隻怕此人正是東荒那股力量推出來的代表。
“東荒第一高手，入南海，成了南海至尊。
“此後入西州。
“打著為祖上報仇的旗號。
“實則也是為那股力量效力。
“禦前道現如今入我西州，伺機行事，隻怕也是對此有所了解，知道這是機會。”
“不僅如此……”
第一驚又一次開口：
“禦前道道主親臨西州。
“所圖謀的隻怕遠比想象之中還要大……
“這一次，是我驚龍會創立數百年來，最大一次危局。
“若可破解，轉危為安，更是機會。
“若是破解不了此局……
“隻怕會陷入萬劫不複的境地之中。”
這一番話到這裡，在場幾位驚皇，各自沉吟，下意識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潤了潤嗓子。
其後就聽到第一驚說道：
“局勢如此，諸位可有見解？”
“為今之計，需得重整旗鼓。”
第二驚站起身來：
“自第六驚以下，我龍門驚皇，損失慘重。
“第三驚意外離世，更是讓我等措手不及。
“可他們留下來的空缺，卻得儘快彌補。
“我驚龍會內，人才濟濟，這一點並不困難。
“我手中已經列出了一份名冊，還請第一驚過目。”
話音至此，他自袖子裡取出了一個卷軸，隨手一扔。
那卷軸頓時飛出。
融入幕簾之內，第一驚一回手，就將其拿在了掌中。
順勢打開一掃，點了點頭：
“好，第二驚思慮極是。
“推薦的人選，也全都恰如其分。
“隻可惜，不見老三之才。”
“老三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五行八卦，星宿變化，無所不精。
“這天底下，哪裡還有第二人啊？”
第五驚又歎了口氣，其後說道：
“重整旗鼓是第一步，如今敬龍堂之亂，正在上演。
“我等還需得進一步觀察。
“看看這蘇陌，到底有什麼本事。
“研究此人的武功，尋找此人的弱點，關鍵之時，可無所不用其極。
“西州如今因為此人而亂。
“待等戰勝此人之後，對待西州江湖又該以何等態度？
“是懷柔？還是……斬儘殺絕？”
“剛不可久，柔不可守。
“需得軟硬兼施。”
第一驚輕聲說道：
“但去強敵，正是該將西州徹底拿在手中。
“蘇陌的手裡，極有可能擁有玄天寶印，以及數枚玄機扣。
“我驚龍會蟄伏多年，此戰若勝，正可以順勢拿下南海，取下禦前道。
“東荒那股力量，也就不足為慮。
“屆時，你我方才可以當真驚龍！！”
他話說至此的時候，忽然有腳步聲從門外傳來。
大家關上門來開會。
化龍堂前，自有驚龍會弟子把守。
聽到腳步聲，還以為是有弟子前來稟報。
當即回頭去看，就聽得轟隆一聲響。
化龍堂大門頓時大敞四開。
緊跟著就見得一人飛身而起。
直接摔在了化龍堂的大殿之上。
“周成！？”
第二驚忍不住愕然。
這人是他的手下，更是他方才遞交給第一驚那份名單之上的人物之一。
本是要讓他取代第八驚的位置。
卻沒想到，這會竟然被人從化龍堂外打了進來？
這周成武功可不弱，否則的話，第二驚也不可能讓他取代第八驚。
如今被人打成這樣，倒是讓第二驚有些不明所以了。
忍不住回頭去看，就見到一人踏步入了大殿。
這人一身白衣染血，腰間掛著一個酒葫蘆，手中持劍，劍刃帶血。
踏入大殿之後，目光環伺，怒喝一聲：
“第三狗賊何在？
“還不出來領死！？”
在場幾位驚皇各個愕然。
這人不是旁人。
正是劍君曲中直。
同樣，也是驚龍會第十一驚。
他被抓回雲深不知處，本想嚴刑拷打。
結果不知道怎麼的，他忽然消失在了地牢之中。
這幾日來一直尋找，卻不見蹤跡。
沒想到今天竟然自己送上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