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前轎子一動不動。
四個轎夫便如同是假人一樣,靜靜地站在那裡。
轎簾隨風飄蕩,幽綠的火光照耀之下,越發的陰森詭異。
廳內同樣如此。
幽綠燈火高懸,蘇陌隨手將刀放到了一邊,坐在椅子上看著門外的大紅轎子。
跟前是屍橫遍野,鮮血往地勢低的地方緩緩流淌。
殘肢斷臂滿屋,更顯陰森之感。
角落裡,心魔秀蘭靜靜矗立,未曾逃離,也未曾出手,隻是偶爾看向蘇陌的眼神,閃爍微妙光彩。
庭院之中的喊殺之聲至此已經徹底結束。
鬼娘子未曾開口,似乎還在斟酌。
蘇陌並不著急,她喜歡什麼時候回答都可以。
他如今更在意的是那丁無功。
瓷瓶咽進了肚子裡,碎片劃破了咽喉,嘴角流出鮮血。
可這些都沒有讓丁無功慌亂。
外傷而已,對他來說算不了什麼。
行走江湖之人,身上豈能無傷?
真正要命的是吞進了肚子裡的東西。
他靜靜的站著,默默地看著蘇陌,儘可能的讓自己臉上的表情平穩,不慌亂。
蘇陌也在看著他,嘴角的笑意卻越發明顯。
如此片刻之後,丁無功的表情逐漸僵硬了起來。
他的臉上明顯浮現出了一抹黑氣,沿著經脈運走,並且於體表之上,出現了黑色的紋路。
這些紋路走的極快,不過轉眼之間就已經遍及全身。
此等狀態之下,丁無功如何能夠笑的出來?
終於,他再也按捺不住,猛然伸手從懷中拿出了另外一個瓷瓶,就要往嘴裡塞。
然而下一刻,一枚鐵丸飛了出去,正將丁無功的手擊穿。
丁無功吃痛之下,手中的瓷瓶立刻跌落在地上。
他又連忙蹲下身來去接,全然不顧手上傷勢。
可是那瓷瓶並沒有就此落地,反而是帶著呼嘯之聲飛到了蘇陌的手裡。
蘇陌看了看掌中的瓷瓶,又看了丁無功一眼
“還有嗎?”
“……還給我。”
丁無功的聲音沙啞,說話的時候,咽喉劇烈疼痛,可是他仍舊伸出手來,想要回蘇陌掌中的瓷瓶。
而這手掌伸出來的時候,就可以看到,他手掌皮膚之下,那些紋路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凸起,宛如樹根脈絡一般虯結,隱隱間,可見枯敗之色。
蘇陌輕輕搖頭,低頭看向了手裡的瓷瓶。
可就在蘇陌低頭的那一瞬間,丁無功飛快的又一次伸手入懷,拿出一個瓷瓶,顧不上打開蓋子,就要往嘴裡塞。
毒藥隻有一瓶,解藥也隻有一瓶。
他今夜可以死在蘇陌的手裡,卻絕對不希望今後被這毒藥折磨的生不如死。
所以,當蘇陌給他喂下毒藥的時候,他故意表現得全無反應,並非是因為他不懼怕此物,隻是不想讓蘇陌看出他的恐懼。
隻有這樣,他才有機會能夠解了今夜之厄。
因此,第一個瓷瓶根本就是緩兵之計。
目的就是為了讓蘇陌認為,那瓷瓶裡裝的是解藥,奪走之後那一瞬間的放鬆,則為自己創造了一個服下真正解藥的時機。
而如今……他快要成功了。
但是就在他即將將那瓷瓶塞進嘴裡的一瞬間,忽然掌中一空,愕然抬頭,蘇陌的手裡已經又多了一個小小瓷瓶。
兩個瓷瓶擺在一起,再看蘇陌的臉上,卻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著自己
“還有嗎?”
同樣的問題,卻宛如刀子一樣的紮入心頭。
丁無功臉上的澹然之色已經徹底消失,眸子裡浮現的隻是一片絕望。
“你這人,心眼太多了。”
蘇陌歎了口氣“都說江湖詭詐,然而不入江湖,卻又有幾個人能夠有這深刻體會?
“嗯,冒昧問一句,你中的,到底是什麼毒?”
丁無功跌坐在地,彷佛已經失去了一切的希望,喃喃開口
“此毒名為【生離飲】。”
蘇陌聽到這個名字,先是愣了一下,繼而恍然“生離死彆的生離?”
“是。”
丁無功看了看自己那被鐵丸穿透了掌心的手,其上枯敗之感越發明顯,他深吸了口氣正要說話,卻見到蘇陌輕輕的擺了擺手,讓他暫且住口。
繼而抬頭看了一眼大廳外麵的大紅轎子
“我不介意你繼續權衡,但如果你不想真的變成鬼的話,最好離這裡遠一點。”
“是。”
鬼娘子的聲音平靜,全然沒有被蘇陌的語氣激怒“那我便尋一處思慮片刻,等蘇總鏢頭此事忙完之後,你我再詳細談談?”
“去吧。”
蘇陌輕輕點頭。
下一刻,這大紅轎子驟然而起,片刻之間便已經到了大院之外。
隻是來到此地之後,轎子忽然停了下來。
“為何不繼續往前了?”
一個聲音從一側傳來。
四個轎夫同時回頭,就見到一個手持長槍的女子凝立於牆頭之上。
槍尖上,還掛著未曾擦乾的血痕。
“不敢。”
大紅轎子裡那位鬼娘子的回答,卻是出乎預料的簡短和乾脆,更加出人預料。
“為何?”
楊小雲秀眉輕輕一挑。
“我雖然自稱是鬼,但並不想真的做鬼。”
大紅轎子裡的聲音笑道“這些人全都死在了這一線之隔,不曾越雷池一步,顯然這地麵上是有古怪的。隻是沒想到,蘇總鏢頭不僅僅武功高強,更擅長用毒?”
“好眼力。”
楊小雲並未回答這個問題,隻是靜靜地看了這大紅轎子一眼之後,這才飛身朝著大屋的客廳而去。
同時地麵上轟隆隆作響,已經將整個院子全都查看了一遍的甄小小也跟在了楊小雲的身後。
毒確實是蘇陌下的,隻不過,他並不擅長用毒。
小司徒說,醫毒不分家,霧忘林內,分彆之前除了給了蘇陌很多珍惜的丹藥之外,也給了不少的毒藥。
她的考慮是,雖然蘇陌武功高強,萬事都難不住他。
可是,這江湖風雨誰也不知道會如何刮起,又有什麼時候可能會遇到什麼難事,是武功高強也難以解決的。
放點毒藥在身上傍身,總是有備無患。
蘇陌對此深以為然,欣然接受。
而今夜,為了不讓在場之人有一人可以走脫,他當先便是在這大院周圍,撒下了一圈劇毒。
隻要越過此地,必然毒法身亡。
若是不往外跑,則會被楊小雲和甄小小所殺。
如此方才能夠保證他們,不跑一人!
大紅轎子靜靜地停在了那毒圈之內,周圍滿地屍體,冷風一吹之下,掀動了轎簾,現出了鬼娘子的真身。
流淌著鮮血的大紅蓋頭之下,卻是輕輕地歎息。
那聲音不大,轉眼之間,便已經隨著夜風消散無蹤。
……
……
楊小雲和甄小小來到大廳的時候,丁無功正在解釋那毒藥的細節
“此毒並不會致命,然而效果卻極為猛烈。
“中毒之後,毒氣會隨著血脈遊走周身……初步腐蝕體魄。
“這個過程很慢,會持續足足七日之久。
“痛苦會隨著時日一點點增強,到了七日之時,體內的經脈,血肉,將會腐朽大半。
“然而,這毒奇妙之處便在於,即便如此,人也不會死。
“七日之後,血肉會重新充實,腐朽的血脈將會出重塑。
“這個過程會極癢,鑽心撓肺的癢,根本不是常人所能夠忍受。
“此藥嘗試之時,很多人便是倒在了這一步,他們抓撓的時候,有的活活將自己的心肝挖了出來。
“然後他們就不癢了,人都死了,又如何會繼續癢下去?
“可如果能夠挺過這七日……那將會陷入新的一輪破滅。
“破滅和重塑,將會足足持續四輪。
“四次之後,中毒之人將會徹底陷入生死邊界。
“有知覺,卻不能動。
“不飲不食,但不會死,日日夜夜承受痛苦。
“每年都會醒來一次,醒來十二個時辰之後,將會複歸混沌。
“日日如此,年年如此,直至壽終正寢。”
到了此時,丁無功也沒有什麼可隱瞞的了,直接將這番話說了出來。
生離飲便在於這生離二字,人雖然活著,卻跟死了沒有區彆。
他抬頭看向了蘇陌“蘇總鏢頭,如今我不敢祈求其他,隻希望蘇總鏢頭能夠將這解藥給我。
“中毒的頭七日,服下解藥,可以徹底解除毒性。
“當這毒氣在體內重塑肢體的時候,已經不可能再將這毒解除,隻能壓製痛苦七日。
“七日之後重複先前的一切……
“若是經曆了四輪痛苦之後,再去服用解藥,就隻能壓製痛苦一個月。
“不想讓中毒之人日日夜夜受此煎熬,每個月都得服用一次解藥……”
這一番話說完,不僅僅是蘇陌聽的瞠目結舌,楊小雲也是眉頭緊鎖。
這玩意若是給自己喝了的話,那又該如何是好?
以蘇陌的性格,必然不會將自己舍棄,若說一掌打死,免受痛苦,卻又絕難下手。
而一旦跟無生堂妥協,那蘇陌這一生都得受製於人。
一念及此,楊小雲眸子裡的殺機頓時沸騰。
她可以死,也可以中毒。
她不怕!
但是她不願意以任何方式來拖累蘇陌。
這幫人用心之狠毒,便在於此。
不僅僅是蘇陌和楊小雲臉色難看,旁邊的望玄山山主更是臉色大變。
此時此刻他正好將啞穴解開,本不想說話,但是聽到這裡卻忍不住開口說道
“這……莫非是……無生堂前往那一處……那一處探尋,最終得到的收獲嗎?”
“……是。”
丁無功點了點頭。
蘇陌卻聽的有些迷湖“那一處?哪一處?”
“……大玄遺址。”
丁無功不等望玄山主開口,便已經說道“天地四方,大玄居中而坐擁天下。
“數百年前,大玄王朝一夜崩隕。
“那一片本應該是造化鐘神秀的富饒之地,如今卻成了險惡至極的詭地,瘴氣遍布,處處凶險。
“無生堂占據東荒以西,過去有過幾次探尋的經曆,卻都是無功而返。
“自從如今的大堂主萬玉堂繼位以來,卻是勵精圖治,終究成功闖入那一處的腹地。
“在一處崩隕的建築之中,找到了生離飲的記載,以及一些其他的東西……”
“其他的東西?”
蘇陌看了丁無功一眼,同時心中也是暗自皺眉。
生離飲的功效詭異離奇,絕非尋常之物可以做到。
隻是他不明白,這大玄王朝耗費心力,研究出這麼一種毒藥,是圖什麼?
丁無功麵上已經浮現出了痛苦之色,隻不過這痛苦如今仍舊能夠忍受,他不敢露出顏色以免蘇陌不悅,便咬著牙忍住
“其他的東西……我身份尷尬,了解並不多。
“但是……關於生離飲,我其實是了解一些的……
“我曾經聽,聽任殿主說過,大玄王朝昔年煉製生離飲,其實並不是為了作為毒藥。
“而是……而是為了練成長生不老丹。”
“……”
蘇陌一時無語,這個說法,實在是沒有驚喜,更沒有新意。
長生不老丹……這玩意算是老生常談了吧?
身為帝王,哪一個不想長生不死?
無論成功與否,這事總歸是得嘗試一下的。
“……借此,任殿主其實有過推測。
“昔年大玄王朝,七次馬踏江湖,尋找奇珍異寶,各派絕學納入大玄武庫之中。
“自從那氣運之說盛行以來,便有傳聞說,之所以如此,其實是為了鎮壓大玄王朝的氣運。
“打造出一個萬萬年不朽之王朝。
“然而,任殿主認為……這七次馬踏江湖的真正目的,其實是為了搜集各種珍惜材料,用來煉製長生不老丹。
“隻可惜,長生不老丹是否成就無人知曉。
“生離飲卻應運而生。
“無生堂拿到此方之後,仔細研究……
“雖然少了很多天材地寶相助,但是……卻也勉強成就了這生離飲。”
蘇陌眉頭輕輕一揚,若有所思。
隻不過這大玄王朝昔年的事情已經不可考,如今縱然是有些思量,卻也難究真相。
所以蘇陌並未在這件事情上多做糾結,隻是笑著問道
“大化往生心羅經,哪來的?”
“……”
丁無功一時猶豫,片刻之後,這才說道
“這……”
“你可以不說。”
蘇陌把玩著手裡的兩個瓷瓶說道“生離飲,確實是個好東西。”
“……”
丁無功一聲長歎
“是任殿主傳授的。”
這個答桉並未出乎蘇陌和楊小雲的預料。
隻是對視一眼之後,蘇陌卻是冷笑一聲
“胡言亂語,胡說八道!
“大化往生心羅經曆代以來,隻有無生堂大堂主才有資格修行。
“他任雄飛不過是第十殿的副殿主,他有什麼資格可以修煉此功?
“更遑論有此傳承?”
“這……”
丁無功一時之間滿臉焦急
“蘇總鏢頭明鑒,在下此時此刻已經是萬萬不敢欺瞞。
“這大化往生心羅經,確實是副殿主所傳。
“我也曾經就此事有些疑惑,不過詢問之後,他卻隻告訴我,這是大堂主的吩咐。
“說我漂泊在外,為無生堂做了不少的事情。
“自然應該傳授神功絕學,以作嘉獎。”
蘇陌把玩著手裡的兩個瓷瓶,未曾多去看丁無功一眼,隻是問道
“任雄飛是什麼時候將這門武功傳授給你的?”
“大概是……半年多之前。”
他說到這裡的時候,楊小雲正越過大堂,朝著蘇陌走來。
當路過丁無功身側的時候,一直以來都老老實實的丁無功忽然暴起。
兩掌之間,已經凝聚了他自從修行這大化往生心羅經以來的全部功力,不是為了擊殺楊小雲,而是想要拿住她。
楊小雲一身武功傳承自楊易之。
大上玄庭經,縱然是放眼東荒,也是數得著的神功絕學。
更何況還有家傳槍法蒼龍八荒點雲槍。
忽然出手偷襲這樣的高手,丁無功自然不敢留手。
更知道但行此舉,蘇陌必然暴怒。
可事到如今,這已經是今夜唯一可以解厄之策,容不得他不做。
機會隻有一次,錯過了,便真的隻能任人魚肉了。
因此,唯有孤注一擲!
然而兩掌未等抵達楊小雲的跟前,龍吟之聲便已經響起。
抬頭所見,眼前的楊小雲周審之上將彷佛是盤踞著一條神龍。
勁風一掃之間,丁無功人如其名的無功而返。
雙掌劇痛不止,這才知道,那哪裡是什麼神龍?
分明就是楊小雲手中的龍淵槍!
再抬頭,楊小雲已經持槍而上,鋒芒一點,直奔他心口而來。
丁無功卻是不怒反喜,哈哈大笑
“就憑你也想殺我?”
話音落下,猱身而上,卻是趕赴那槍尖。
可沒想到,即將碰觸到那槍尖的一瞬間,就見到銀光一挑,下一刻本來應該可以將丁無功一槍貫胸而亡的長槍,忽然不見了蹤跡。
耳邊廂卻聽到了呼嘯的風聲響起。
當即回頭,就看到楊小雲手中長槍在勾勒半圓弧線,槍杆直接拉滿了,狠狠地抽了過來。
啪的一聲響!
丁無功整個打著旋的就飛了出去。
落地之後,捂著臉,茫然四顧“我怎麼還沒死?”
“想死?”
楊小雲輕輕搖頭,踏步來到了蘇陌的身邊
“這人心思靈動,奸詐的很啊。他是想要借我的手,取了他的命,免得受這生離飲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