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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府之中,常風將兒子得授實職,伴君左右;妻子得封一品誥命的喜訊告知了家裡人。
一家人俱是歡喜自不必說。
老泰山劉秉義問:“賢婿,關於你今後的官職,皇上沒透露隻言片語?”
常風答:“那倒沒有。二十年前,我做夢都想升官。可在朝堂摸爬滾打了二十年,如今我倒對升官無甚興趣了。”
“皇家緹騎,升到頭也就是個指揮使。翻翻曆代指揮使的下場,除了弘治朝的朱驥、牟斌,其餘就沒幾個得善終的。”
“牟斌已經告老。我希望錢寧能接他的任。”
當初常風提拔錢寧,是為了讓錢寧做他的替身。
一直到今天,他依舊希望錢寧能夠站在台前,他在後麵做提線的傀儡師。
常破奴畢竟年輕,時年不過十九歲的他狗肚子裡存不住二兩油。他喜形於色:“得授翰林編修是天大好事,我得告訴嚴家大哥、翟鑾兄。”
常風嗬斥他:“怎麼把仕林規矩都忘了?得了實職,你得先去拜謝座師楊廷和,再去拜謝授業恩師李東陽。”
常破奴歡歡喜喜,領命而去。
不過楊廷和剛接了聖旨,去泰陵安排先皇的三七祭奠儀式,不在府中。
於是常破奴來到了授業恩師李東陽家。
常破奴雖年輕卻不傻。他知道如今三閣老與父親是對立的關係。
他怕李先生對他冷若冰霜,讓他碰一鼻子灰,甚至吃閉門羹。
學生小瞧了先生的格局。
李東陽絕不是一個小肚雞腸的人。他希望自己的大徒弟能夠成為名垂青史的好皇帝,同時也希望自己其餘學生能夠成為好官,造福黎民。
李東陽或許擅權,或許積極維護文官集團利益。但他絕不是一個惡人。心胸也比謝遷不知道高到哪裡去了。
他在大廳熱情的接待了常破奴。
李東陽臉上掛著微笑:“破奴,你以三甲榜尾的名次,得授翰林編修,還受恩常隨皇上左右。實在是破格的恩賜啊!”
常破奴客套:“先生,學生才疏學淺。本想著候補兩年,能實授個知縣已是皇恩浩蕩。沒想到得授翰林。慚愧的很。”
李東陽擺擺手:“不要妄自菲薄。實話告訴你,當初殿試閱卷後,你本來的名次是二甲第九。”
“十九歲的舉子,才學達到二甲第九的水平。你已經算是朝廷裡少有的青年才俊了。”
“隻是因為一些原因.最後落了個三甲榜尾。為師慚愧啊,沒能保住你的名次。”
李東陽對常破奴很是真誠。
這件事常風沒有告知常破奴。聽老師一說,常破奴能夠猜到自己成了榜尾孫山,是朝堂角力的結果。
李東陽情真意切的說:“你步入官場了。為師既高興又難過。”
“高興是因你終於能將十年寒窗所學,用在替朝廷效力,為百姓謀福上。”
“難過是因為為師算得上桃李滿天下。學生裡有的甚至已經做到了地方三司。”
“可是,教了這麼多年學生,我是越教越糊塗了。很多家世貧寒的學生,一旦中了進士,進了仕途。便奢靡無度,貪賄成性。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苦出身。”
“他們一頓飯就頂的上百戶百姓一年的衣食。吃的、穿的、用的,遠遠超出他們俸祿的百倍、千倍。”
“他們的那些錢是哪來的?無非是貪汙納賄得來的!”
“而且為師還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出身越低微、越貧窮的學生,貪得越厲害。他們對百姓敲骨吸髓。恨不能連窮人的骨頭棒子都榨出二兩油。”
“若出身書香門第、世代為官、家資殷實一些的,反而懂得.那話怎麼說來著?哦對,銀子要撈,但也要給百姓一條活路。”
“慚愧啊。我的學生裡,真正清如鏡、廉如水的,恐怕十中無一。”
不知道為什麼,城府極深的李東陽今日破天荒的在常破奴麵前說了一堆心裡話。
李東陽喝了口茶,越說越激動:“破奴,前一陣我的管家回他老家探親。”
“他老家的知縣是我的學生。自然要設宴款待管家。”
“席間知縣喝多了。管家問他,為何縣上沒有任何義學?為何縣上許多窮苦百姓衣不蔽體?”
“你猜知縣怎麼回答的?”
常破奴微微搖頭。
李東陽咬牙切齒的說:“那飽讀聖賢書的王八蛋,竟酒後吐露了心中真實所想。”
“他對管家說‘我不想要識字明理的百姓我想要牛!你會在意家裡的牲口不穿衣服嘛?’”
說到此,李東陽狠狠的拍了下桌子:“把百姓當成牲口!這竟是十年寒窗的讀書人心中所想!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
“曆朝曆代的官員,都自稱自己‘代天子牧民’。這是一個王八蛋說法。牧民,不就是把民當成牲口嘛?”
常破奴表態:“先生放心。學生今後一定當個清正廉潔的好官。絕不當貪婪成性、不分是非的庸官、惡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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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東陽道:“好。老師相信你。嗬,你若當了庸官、惡官,第一個不放過你的,是你的父親。”
“第二個不放過你的,就是為師我。”
說完李東陽起身去了趟書房,拿來了兩樣東西。
李東陽道:“你知道,為師雖是次輔,卻是個窮官。我沒什麼好賀你的。這兩樣東西送你,權當賀禮。”
李東陽說的是真心話。內閣之中,首輔劉健、閣員謝遷雖有理政大才,有大恩惠於百姓。但那兩個人不是虧待自己的主。家裡的生意做的很大,財源廣進。
李東陽卻一直恪守著“君子固窮”。不僅嚴管家人,甚至連官場約定俗成的陋規銀子都不收。
李東陽送常破奴的第一樣禮物,是一對鎮紙。這對鎮紙不是玉的,也不是金銀製的。隻是普通的石頭雕刻而成。
李東陽道:“這是天順八年,我殿試得中二甲第一,授庶吉士後回家省親,茶陵老家一位看著我長大的老石匠雕成送我的。”
“這鎮紙是白石雕刻,潔白無暇。今日我轉贈於你,希望你今後為官做人像它一樣潔白無暇。”
常破奴恭恭敬敬的接過了那對兒鎮紙:“學生牢記先生教誨。定清白為官,清白做人。”
李東陽又拿出了第二樣禮物,是他剛寫的一副字,墨跡還未乾。
白紙上赫然寫著“為政不在言多,須息息從省身克己而出;當官務持大體,思事事皆民生國計所關。”
李東陽不僅是詩詞大家,更是書畫大家。這副字筆走龍蛇,訴說著李東陽的為官原則、人生理想。
擅權也好,維護文官集團利益也好,有時候在朝堂上耍些陰謀詭計也罷李東陽站在那個位置、那個立場,很多事都是迫不得已。
“民生國計”四個字,他從未敢忘卻。
常破奴收好兩份禮物,恭恭敬敬的朝著李東陽行謝師禮:“先生,多謝您的多年教誨。”
李東陽欣慰的捋了捋胡須:“得天下英才育之,不亦樂乎。但願你能夠履行剛才的諾言,今生清白為官,清白做人。”
常破奴拜彆授業恩師,回到了府中。他把跟李東陽的對話,原原本本說給了父親常風聽。
常風感慨:“李東陽是個厚道人啊。”
錢能外宅。
錢能上了年紀,覺少。晚上愛跟一個叫黃錦的徒孫下棋。
錢能跟其他徒子徒孫下棋就沒輸過。跟黃錦下棋就沒贏過。
這黃錦十二三歲,生得白白胖胖,宛如一隻大胖頭魚。
今晚的這盤棋下了三十幾手,錢能已顯露敗局。
錢能苦笑一生:“完了。苟延殘喘!”
黃錦笑道:“乾爺,今晚您又要輸啦!”
錢能笑罵道:“小兔崽子,哪天我讓錦衣衛的王妙心來跟你下一盤。準讓你片甲不留,輸到哭!人家王妙心是四品通幽境的國手。”
就在此時,一名小宦官通稟:“乾爺,劉瑾劉公公求見。”
錢能道:“哦?讓他進來。”
不多時,劉瑾拿著一份禮單來到了錢能麵前。
劉瑾笑道:“錢公公,您是老前輩。晚輩得皇上隆恩,今日剛入司禮監。今後還要向您多多請教。這份薄禮不成敬意。”
說完劉瑾將禮單呈上。
錢能瞥了一眼,隻見禮單前兩行寫著“白銀兩萬兩,黃金一千兩”。
這份禮絕對不“薄”。
錢能沒有推脫,收下禮單:“送這麼重的禮給我,是要買我的廠衛吧?”
劉瑾“噗通”給錢能跪倒在地:“皇上三個時辰前說,體恤錢公公年老,廠衛事務繁雜。讓您卸任督公一職,隻保留司禮監秉筆之位。減輕您的負擔.”
“晚輩為您好一通說情。說您老當益壯,老而彌堅。區區廠衛事務,對您來說不過是小菜一碟。”
“架不住皇上太關心您的身體.”
錢能擺擺手:“場麵話就彆說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內臣也是臣啊。這道理我懂。”
“自懷恩公公病故,我接管廠衛已有十七年。是時候把這副重擔交給年輕人挑了。”
“接任我的人是誰?你嘛?”
劉瑾答:“晚輩能力不足,怎能擔當廠衛大任?晚輩向皇上推薦了穀大用,接任東廠督公之職。”
這倒是出乎錢能意料:“新督公竟不是你?”
劉瑾微微頷首。
錢能問:“錦衣衛指揮使呢?論資排輩也該常風了吧?”
劉瑾搖頭:“晚輩已向皇上舉薦錢寧為新任錦衣衛指揮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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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風跟錢能關係再好也是外人。乾兒子錢寧才是錢能的至親。
聽到這話,錢能心中歡喜:嗬,免了老子,升了兒子。錢家不虧。
不過錢能表麵上顯露出擔憂的表情:“這項人事對常風不公平啊。常風會不會有怨氣?”
劉瑾道:“錢公公放心。明日早朝,皇上會賜我小叔叔右都督銜。小叔叔將官居一品!等於連升五級。”
“以後讓小叔叔以右都督之身留在錦衣衛,專管北鎮撫司事務。”
右都督雖是虛銜,但品級的提升是實打實的。
錢能一臉欣慰:“如此甚好!指揮使再高也隻是正三品。賜右都督,也不枉常風這些年的拚死效命。”
劉瑾笑道:“誰說不是呢!”
錢能道:“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今後我隻管在司禮監當個閒散秉筆,安度餘生。”
“哦對了,過幾日我要向皇上請旨告假,去趟陝西三原省親。”
劉瑾驚訝:“據我所知,錢公公您老家是遼東啊。”
錢能是遼東女真人。成化犁庭時,他的族人早就被明軍剿光了。哪有什麼親可省?去的還是陝西而非遼東。
錢能笑道:“你忘了?王恕那老王八蛋是陝西三原人。過幾個月就是老王八蛋的九十大壽了。我得去給他賀壽。”
“我這一生沒敬佩過幾個人。隻敬佩當年在雲南把我打得滿地找牙的王恕!”
王恕是文人出身的天降猛將;摸魚者環伺的勞動模範;拎刀砍人的儒雅之士;鎮守太監的霸淩者;弱勢太子的保護人;成化朝第一狠人;朝廷幾場惡仗的主打人;弘治朝前期第一重臣。
這位老狠人可謂高壽。都快過九十歲生日了,還活得硬硬朗朗。
劉瑾誇讚:“錢公公真是重情義啊!”
其實,錢能去陝西有兩層意圖。
第一層,這個斯德哥爾摩綜合症晚期患者的確想老王八蛋王恕了。
第二層,錢能預料到皇帝與文官、八虎與內閣之間的矛盾勢必要發展到不可調和、水火不容的一步。
一場驚天政朝風雨的烏雲,正籠罩在京城上空。
他要遠遠的躲到陝西去,躲開這場大風雨。
錢能,老狐狸也。
錢能話鋒一轉:“哦對了,去陝西之前,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劉瑾連忙道:“拜托二字晚輩當不起。有什麼事您老吩咐便罷。”
錢能問:“皇上登基後下旨,厚賜藩王宗親。其中有一條,賜每位親王二十名內宦。這事是你負責對吧?”
劉瑾答:“正是。”
錢能指了指黃錦:“這小胖子名叫黃錦。是我的乾孫。他從小是個苦命人,跟他哥哥相依為命。”
“餓得吃不上飯,他才跟哥哥進了宮。”
“可惜,兩年前他哥哥被宮裡派去了湖廣的興王府。兄弟分離,著實可憐。”
“劉公公幫幫忙,這回把黃錦派到興王府當賜宦吧。讓他們兄弟團聚。也算行善積德了。”
劉瑾笑道:“這等小事,包在晚輩身上。”
小胖黃錦聽了這話,臉上卻絲毫沒有高興的神色。
他撲倒在錢能腳下:“乾爺,孫子做錯了什麼事,您老要趕我走?”
錢能笑罵道:“一年贏了我一百多盤棋。我看見你這個小胖墩就來氣。乾脆讓你滾蛋,眼不見心不煩!”
隨後錢能收斂笑容,撫摸著黃錦的胖腦袋,臉上滿是慈愛:“孩子,記住了。這世上沒有誰比自己的親兄弟更牢靠。”
“去湖廣吧,跟你長兄團聚。今後相互能有個照應。”
“我很羨慕你,你的長兄還活在世上。”
錢能有四個兄弟。可惜,這四個兄弟都死於成化犁庭。他們不是為國捐軀,而是成為了邊軍腰間係著的,換賞銀的人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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