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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之後,禦門早朝。
正六品文官是有資格參加禦門早朝的。太醫院判劉文泰亦在此列。
常風昨夜讀書用功到後半夜,困得都睜不開眼了。
沒辦法,皇帝是工作狂,從不輟朝。臣子得天天起大早來奉天門。
司禮監掌印蕭敬扯著嗓子高喊了一聲:「議!」
劉文泰第一個出班:「臣,太醫院判劉文泰有本奏!」
太醫院判雖有資格參加早朝,但按照約定俗成的規矩,這個官兒就是在早朝上站樁充門麵的。
從未有過院判早朝奏事的先例。
文臣武將們的目光全都聚集到了劉文泰身上。
弘治帝也有些好奇,太醫院判能奏什麼事?
於是弘治帝道:「奏來。」
劉文泰義正言辭的說:「臣與京城、地方各衙官員共計二百四十六人,聯名參劾吏部尚書王恕大罪三。」
劉文泰此言一出,奉天門前廣庭嘩然!
一個小小院判,竟參起吏部尚書來了!
常風也豎起了耳朵。今日王恕告病,未參加早朝。這是劉文泰對七十多歲的老王發動的無恥偷襲!這好嘛?這不好!ap.
劉文泰朗聲道:「王恕共犯有大罪三!成化朝時,王恕辭官居鄉期間,曾托人為他寫傳記,雕版印行。」
「在傳記中,王恕沽名釣譽,自比伊尹、周公,誹謗君王!此大罪一。」
「王恕擾亂選官法則,凡不依附於其者,動輒罷免、貶謫!此大罪二!」
「前朝時,王恕還將臣子給憲宗爺的奏疏扣留下來。一概說宮中不回複,編造憲宗爺拒諫的謊言。此大罪三!」
「此番聯名參劾王恕者,署名共計二百四十六。請皇上諫納群臣之言,嚴懲王恕,以肅法紀,安先帝之靈!」
接下來,劉文泰誦讀了揚揚萬字的參劾奏折。
前廣庭下站著的常風,跟龍椅上坐著的弘治帝有相同的想法:
第一,劉文泰有後台。不然一個小小的太醫院判,如何能串聯兩百多名官員一同上折?
第二,王恕主管吏部六年,得罪的人實在是太多了。那些聯名的官員,恐怕大部分都是被王恕貶謫過的。
罷黜庸官其實是弘治帝的意誌。王恕是在代弘治帝受官員們的攻擊。
弘治帝問:「你們的參劾是風聞言事還是有實證?」
劉文泰道:「有王恕的傳記為證。與奏折一並呈上!」
蕭敬將劉文泰的奏折、證物一並呈給了弘治帝。
果然,聯名的那些官員基本都是六品、七品的小官兒。幾乎都被王恕收拾過。
那本《王天官傳》中,凡誹謗先皇的文字,已經被劉文泰做了記號。全都是大逆不道之言。
始終是幾百名官員的聯名參劾折,弘治帝不能不表態。
弘治帝心想:這事得查。交給常風查吧,還王恕一個清白。
劉文泰似乎已經猜到了這一點。他高聲道:「稟皇上,王恕定要徹查。但不能讓廠衛去查。」
「王恕與東廠督公錢能交好。錢公公雖公忠體國,絕不會徇私。但如果廠衛去查,定會有閒話說錢公公偏私。」
弘治帝想了想,說:「此事命刑部徹查。」
刑部尚書彭韶出班:「臣領旨。」
常風下差,回到了北鎮撫司值房。
錢能、錢寧兩父子氣衝衝的走了進來。
錢能拿起茶盅喝了一口,隨後把茶水吐了,「誇嚓」將茶盅摔了個粉粉碎!
錢能大罵道:「下麵的力士也太沒眼力價了!
這麼燙的茶水,想燙死我啊!」
常風知道錢能是因王恕被參的事發火。他連忙道:「錢公公息怒。」
錢能大罵:「息怒,我怎麼息怒?什麼狗雞脖卵子也敢參劾咱大明的一代名臣?」
「常風,抓!把劉文泰抓起來,大刑伺候!」
「敢汙蔑王公,看我不把他的卵黃子擠出來喂蒼蠅!」
錢寧附和:「對!乾爹說的對,應該把劉文泰抓起來,把大記性恢複術的諸般酷刑給他上個遍!」
常風卻道:「萬萬不可!」
錢能麵色一變,怒視著常風:「常風,你怎麼胳膊肘往外拐?你彆忘了,王公跟你乾爺懷恩公公是至交!」
「當初王公從南京調到京城當吏部尚書,就是你乾爺推薦的。」
「劉文泰參劾王公,就是打你已故乾爺的臉!」
常風冷靜的給錢能分析:「錢公公,劉文泰有三不可抓。」
「他一個小小院判,哪裡有這麼大膽子串聯二百多名官員,參劾吏部尚書?定然是有後台。」
「我已猜出他的後台是誰。」
錢能問:「是誰?」
常風答道:「如果我沒猜錯,是新入閣的閣老丘濬。丘閣老本就跟王部堂水火不容。」
「上個月,咱們的耳目探知劉文泰曾夜訪丘閣老,還送了一匣宋版書當禮物。」
「皇上暫時需要丘閣老杵在內閣,以安天下讀書人之心。也就是說,劉文泰的後台是倒不了的。」
「投鼠忌器,此乃一不可抓。」
錢能道:「錦衣衛不是擅長綁票嘛?可以將劉文泰密捕審問。」
常風解釋:「天下人皆知管著廠衛的錢公公您跟王部堂交好。如果劉文泰參劾了王部堂,立馬離奇失蹤。」
「那天下人都知道是您指使廠衛綁的劉文泰。於王部堂跟您的名聲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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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文泰身後站著丘濬,丘濬身後又站著普天下的讀書人。這麼乾,是在得罪普天下的讀書人!」
「此二不可抓。」
錢能冷靜了下來,仔細的琢磨著常風的話:「是啊。那些雞脖卵子讀書人不好惹。」
常風繼續說:「皇上在早朝時當著文武百官的麵下旨,此案由刑部負責。咱們錦衣衛若出手抓了劉文泰,豈不成了抗旨?」
「此乃三不可抓!」
錢能誇讚道:「常風,還是你心思縝密。可是,這件事難道咱們要袖手旁觀?」
「難道眼睜睜的看著女乾臣陷害忠良?」
常風微微一笑:「屬下已經想出了辦法。錦衣衛、刑部皆管刑獄。當今刑部尚書彭韶是位經驗豐富的老刑名。」
「我會請旨皇上,到刑部觀政。跟著彭部堂學習如何辦案。」
一旁的錢寧聽出了門道,他伸出了大拇指:「常爺,您高明啊!皇上的確說讓刑部查這件事。但刑部是由一個個人組成的。」
「您暫去刑部觀政。不就可以名正言順的介入此案了?」
常風道:「正是如此。剛才錢公公說的對。咱們錦衣衛不能眼睜睜看著女乾臣陷害忠良!」
錢能坐到椅子上,讓力士給他上了一杯茶,穩了穩心神,說:「其實大家心裡都明白。無非是王公這些年裁汰庸官冗員,得罪了太多的人。」
「這些人串聯起來,這回要找王公報仇。」
常風坐到了錢能對麵。以他當今的權勢,已經可以跟司禮監秉筆對坐。
常風道:「錢公公此言精辟!普天下的讀書人都有這樣一個想法。隻要寒窗苦讀、金榜題名,就能確保一輩子當官榮華富貴。」
「可是,王部堂執掌吏部後,打破了常規。凡能力平平、不做事、亂做事的官員,就算有一甲前三的出身,照樣會被貶謫、罷官。」
「普天下的讀書人自然視王部堂為敵人!」
「丘濬這個理學大師,是讀書人在朝中的總後台。他指使人攻擊王部堂就不稀奇了。」
錢能起身:「事不宜遲,走,我領你進宮覲見皇上。」
半個時辰後,乾清宮大殿內。
弘治帝正在憂心忡忡的看著那份參劾折子。
劉吉以前是弘治帝在內閣的替身。王恕何嘗不是弘治帝放在吏部的替身?
裁汰庸官冗員,是弘治帝的意誌。王恕隻是執行者。
如今替身遭到彈劾,原因還是出在弘治帝身上。
弘治帝不希望王恕這樣的忠良老臣不得善終。
可是,作為證據的那本《王天官傳》就擺在他麵前呢!
這是王恕的自傳,裡麵足有兩千字的篇幅,是誹謗先皇的內容。
弘治帝若不懲處王恕,豈不成了縱容臣子侮辱先皇?
錢能走了進來:「皇上,常風求見。」
弘治帝道:「朕正要找他呢,讓他進來。」
常風進了大殿,給弘治帝磕完頭,說出了自己暫去刑部觀政的想法。
弘治帝聽後一拍龍案:「妙!這樣你既能去幫王卿洗脫冤屈,又不違背朕的旨意。普天下的官員、讀書人也挑不出理來!」
「常風,朝廷裡的人都說你少年老成。朕看,你是老謀深算才對!」
常風道:「多謝皇上誇讚。臣去刑部,的確是去跟著彭部堂學刑名的。跟王恕一案無關。」
弘治帝笑道:「對,對。朕也從未命你去刑部參與王恕一案。」
翌日,刑部大堂。
刑部尚書彭韶手裡拿著一卷書如饑似渴的讀著。
他時年六十二歲,但身體卻像八十歲。體弱多病。
他在朝中是出了名的嗜學,公務閒暇之際手不釋卷。
常風走進了大堂,跟彭韶說明了來意。
彭韶好讀書,卻不是書呆子。他立馬明白了常風的用意。
彭韶一陣劇烈的咳嗽,喝了一盅茶才止了咳。
他問常風:「你暫到刑部這邊來,是皇上授意的吧?目的是查吏部王老部堂的彈劾案,對嘛?」
常風微微一笑:「並不是。我來這兒,是虛心跟您學刑名學問的。」
彭韶又喝了口茶:「大家心照不宣。我上年紀了,身體不好。不能親自查案。」
「王部堂的參劾案,就交由北直隸清吏司郎中楊一清徹查吧。」
「楊一清這人辦事很乾練。你要跟著他好好學。」
彭韶是個官場老油條了。他知道此案的實質是內閣閣員丘濬和吏部尚書王恕之間的鬥法。
他才不想摻和進去。乾脆指定一個下屬官員去頂缸。
不多時,楊一清被叫到了大堂內。
常風見到三十八歲的楊一清,心中暗道:我的天,這人怎麼長得比虎子都難看?
如果說張彩是整個京城官場中長得最俊美的人。那楊一清就是京官中長得最醜陋的人。
因為長得醜,按才學應該位列金榜二甲前十的他,被憲宗爺劃在了三甲九十五名。
因為長得醜,他為官十九年,不過是個正五品中書舍人。說白了就是個寫誥敕的代筆先生。
今年好容易才調到刑部擔任實職郎中。
彭韶將楊一清引薦給了常風。吩咐他查王恕的彈劾案。
隨後彭韶把二人打發走
:「你們去北直隸清吏司研究此案吧。哦,物證你們一並帶走。」
刑部按省份分為十三清吏司。北直隸清吏司就是其中之一。
進了值房,楊一清直截了當的來了一句:「我不喜歡錦衣衛的人。特彆不喜歡常鎮撫使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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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風愣住了。
以他現在的地位,六部的郎中們爭先恐後想巴結他。
可頭回見麵,楊一清竟直接說不喜歡他?
常風不動聲色的說:「楊郎中,我以前沒得罪過你啊。」
楊一清正色道:「錦衣衛淩駕於律法之上。對待百官想抓就抓,想用刑就用刑,想殺就殺。這個衙門就不應該存在於大明!」
「你常鎮撫使更是惡名滿京城。仗著皇上的寵信,行屠夫之實。」
「我不恥於跟屠夫為伍。」
楊一清的膽子太大了!竟直呼常風為「屠夫」。這大大出乎常風的預料。
常風道:「你說我是屠夫,但我告訴你,我殺的都是該殺之人!」
「大明官場中該殺之人太多。我也隻能擔上屠夫的惡名。」
常風其實很擔心,楊一清是個腐儒一根筋。不讓他參與調查王恕彈劾案。
那他就白來刑部了。
萬萬沒想到,楊一清正色道:「不喜歡你歸不喜歡你。為一代名臣洗脫冤屈,我還是要與你合作。」
常風道:「楊郎中也認為王部堂是冤枉的?」
楊一清答:「明眼人都知道是怎麼回事。王部堂剛正不阿,在任六年,讓無數屍位素餐的庸官丟了高位。」
「那些人聯名上這道折子是在報複!」
常風誇讚楊一清:「兄明人也!」
楊一清翻開了那本所謂的「罪證」——《王天官傳》。
這是王恕的一本自傳。官員寫自傳,並不是現代人獨有,由宋而始。
常風跟楊一清仔細翻看了《王天官傳》。發現裡麵的確有許多誹謗先皇的大逆不道之言。
譬如說先皇醉心房中術,王恕屢屢勸諫。
說先皇昏聵,多用小人,王恕多次勸阻。
更絕的,說先皇有不舉之疾,愛用壯身藥。王恕上書,勸先皇停用壯身藥,保重龍體。
夭壽了!直接說皇上軟......典型的大逆不道。
常風道:「楊郎中,我覺得王部堂不會糊塗到這種地步。把這些掉腦袋的話寫進自傳之中。」
楊一清道:「我也覺得這本《王天官傳》有假。」
常風又道:「我早朝時,聽劉文泰讀參劾王部堂的折子。折子用詞犀利,每個字都像一把刀。」
「行文不像是一個久任太醫院的人所寫。倒像是老禦史言官的手筆。」
楊一清道:「這樣吧。咱們先去王部堂府上,問一問這自傳的真偽。」
常風道:「好。咱們這就走。」
二人來到了王恕的府邸。
七十六歲的王恕本就百病纏身。上回跟丘濬大吵了一架,他的病情更重。如今已經臥床不起。
常風和楊一清來到了王恕的病榻前,說明了來意。
王恕病得眼睛看不清楚東西,隻能讓常風把那本自傳念給他聽。
常風念了整整兩刻功夫。
王恕道:「這自傳有假!前朝女乾患庸相當政時,我曾短暫的告病回鄉。」
「回鄉時,我托一位青年時的好友寫了傳記。」
「可是,裡麵哪裡有那些大逆不道之言啊!」
「你所念,有七成是我自傳的原文。另外三成大逆之言是旁人加上去的!」
常風脫口而出:「果然!」
劉文泰府邸。
劉文泰正在跟自己的好友,禦史吳禎彈冠相慶,飲酒作樂。
劉文泰笑道:「吳兄,還是你擅長寫參劾折子!今早我在奉天門朗讀,簡直把文臣武將都給震住了!」
常風的猜測是對的。參劾折子並非劉文泰起草,而是吳禎捉刀。
吳禎憤憤然的說:「本來我是正四品的右僉都禦史。王恕掌了吏部,竟把我一貶到底,讓我做小小七品禦史!」
「有仇不報非君子!」
劉文泰道:「對!本來我板上釘釘能高升四川鹽茶轉運使。一任三年起碼能賺個上萬雪花銀!」
「可王恕那老東西給我使絆子!擋我財路!」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啊!殺父殺母之仇豈能不報?」
吳禎有些擔憂:「隻是,在自傳上作假,我始終捏著一把汗。」
劉文泰笑道:「老兄不必憂慮!我都查清了。王恕的真自傳,隻在他老家陝西三原府印了三百冊,分贈親友。」
「這回我下了血本,掏了兩千兩銀子積蓄,印了五千冊假自傳。幾乎放在了京城所有書鋪中!」
「假的比真的多,假的也成真的了!」
吳禎吃驚:「兩千兩?劉兄真下血本啊!」
劉文泰說起了生意經:「當官就像做生意。沒有投入,哪有回報?」
「我花了兩千兩,若能扳倒王恕,當上四川鹽茶轉運使,回報至少是五倍!」
「做大生意,豈能心疼小本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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