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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風等人出得京城,先與兩百名團營兵彙合。
按規矩,一個小小從六品試百戶出京赴任,是無權帶團營兵沿途保護的。
懷恩想了個巧妙的法子:我派劉瑾去孔廟送祭祀之物,都是貴重東西,派團營兵護衛豈不是很合理?
其實,懷恩派這兩百團營兵是為了防備貴妃黨變卦,半途截殺常風泄憤。
眾人在通州上了官船,沿京杭運河南下,花了十二日功夫到了德州。
這一路平安無事。一行人在德州下船,換乘馬匹向東南曲阜方向而行。
自進了泰安境內,常風發現了一個現象。每隔三五裡,路邊的田裡就豎一塊牌子,上書“孔田”二字。
一直南行了幾十裡皆是如此。
騎在馬上的常風有些奇怪:“孔田我知道,是衍聖公家的土地。可咱們這一路走來,沿途半個泰安的田難不成都是孔家的?”
劉瑾給常風解釋了孔家田產的恐怖規模。
孔家田產分為三類:曆代王朝撥發的“祭田”、“學田”。
孔家自置的田產(曆代兼並所得)。
曆代衍聖公夫人帶過來的陪嫁“脂粉田”。
其中祭田、學田用不著繳納一文錢的賦稅。
宋哲宗時,賜衍聖公府祭田一百大傾;金朝皇帝賜祭田二百大傾;元成宗賜五十大傾;明太祖賜兩千大傾。
明成祖、明宣宗等數位皇帝,又陸續賜祭田六百大傾。
到了本朝,孔家光是祭田一樁,總規模就達到了兩千六百大傾。
一大傾為三傾,一傾一百畝。
也就是說,孔家祭田,達到了駭人聽聞的七十八萬畝。
再加上學田、自置田、脂粉田,孔家在泰安所擁有的田地,達百萬畝之巨。
泰安一府,一半兒以上的土地都是孔家的。
常風聽得瞠目結舌:“孔家擁有的土地,都趕得上藩王了。”
劉瑾笑道:“是啊。本朝厚待孔家。衍聖公的一應用度、依仗,也都是照藩王例。隻是沒有護軍罷了。”
徐胖子在一旁吐槽:“世修降表就是好啊!保了六十代人的大富貴。”
劉瑾臉色都變了:“世子爺,等到了曲阜,千萬彆說‘世修降表’四個字,是犯大忌的!”
“前去祭孔的讀書人聽到這四個字,不得把您生吞活剝了?”
徐胖子點點頭:“知道知道。我也就跟你倆私下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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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瑾又道:“孔家在咱大明,其實地位比藩王還要高一些呢!”
“就算正一品的文官,也是孔聖的徒孫。到了曲阜城要下馬。進了孔廟要磕頭。見了衍聖公要作揖。”
“大明的藩王經常有因為犯罪被撤藩削爵的。孔家爵位卻可以世襲罔替至萬萬年。”
眾人繼續前行。沿途遇到了不少去孔廟參加祭祀儀式的讀書人。
忽然間,他看到一個身穿長袍,頭戴四方平定巾,十五六歲的少年郎倒在路邊。
他腳上的布鞋已經磨爛了,露出腳趾頭。
常風連忙下馬,問那少年郎:“後生,你怎麼了?”
少年郎氣息微弱的答道:“晚生得了重病。”
常風問:“啊?什麼重病?醫不了嘛?”
少年郎答:“此病好醫,名曰‘餓’。醫方隻需麥餅若乾,水一鉑。”
常風被少年郎逗笑了。他連忙吩咐徐胖子:“拿串鍋盔,再拿個水囊。”
俗話說十五六的小子,吃死老子。這少年郎的胃口極佳。
大明團營兵出行帶的乾糧是鍋盔。
這是一種麥粉加鹽做成的圓餅,可以用繩子穿起來。吃的時候在火上一烤,又酥又脆又香。
吃下肚再喝點水有滿滿的飽腹感。明代版的壓縮餅乾了屬於是。
少年郎“哢哧哢哧”,一連啃了六個鍋盔。
整整三斤!
徐胖子這樣的大肚漢,一頓也就吃三個。
這樣的好飯量,讓常風等人瞠目結舌。
吃完鍋盔,少年郎又喝了半囊水,“重病”立即痊愈。
少年郎畢恭畢敬的給常風作揖:“晚生謝大人施以援手。”
常風以為這是個去孔廟參加祭祀的窮書生。他從馬鞍掛著的皮囊裡拿出幾小塊碎銀子,大約七八錢。
“後生,還有一百五十多裡才到曲阜呢。這些銀子你拿著當盤纏吧。”
少年郎連忙道:“多謝大人。晚生有錢。”
徐胖子在一旁道:“彆窮酸假客套了。你有錢能餓倒在路邊?”
少年郎直接從背囊中拿出兩個十兩形製的銀錁子,銀錁子白中帶金色點點。
“喏,這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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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風眉頭一皺:“後生,這是皇上賞賜官員、勳貴的金花銀。你是從哪兒得來的?莫不是偷的?”
少年郎道:“這是皇上賜給家父的啊!”
常風更加奇怪:“你叫什麼?令尊是?”
少年郎自報家門:“晚生王守仁。”
“字伯安。”
“號陽明。”
“家父乃是翰林院修撰,王華。”
常風有些奇怪:“王華,這名字怎麼聽著有些耳熟?”
劉瑾在一旁提醒:“王華啊,成化十七年殿試的一甲第一名,狀元及第嘛!”
常風一拍腦瓜:“想起來了!當時我才十五歲。我爹整天跟我說,要好好讀書,將來跟狀元郎王華一樣,瓊林宴坐在首席。”
轉頭,常風又對王守仁說:“你竟是狀元公之子,失敬失敬。”
“不過狀元公之子,是如何淪落到餓倒路邊的?”
王守仁道:“晚生自京城,一路步行前往曲阜祭孔。昨日在客棧買的乾糧,半路給幾個窮人分光了。”
“這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聽說還要再走二十裡,才有打尖吃飯的地方。餓了兩個時辰,就餓倒了。”
常風大驚失色:“步行?從京城到這兒一千多裡,你走來的?”
王守仁點點頭:“步行祭孔,方能磨礪晚生今後做學問的意誌。”
徐胖子道:“怪不得你鞋都露大腳趾頭了。感情是磨破的,哦不,磨礪的。”
王守仁道:“慚愧慚愧,晚生有辱斯文了。這一路已經走了三個多月,光是鞋已經磨破了四雙。”
常風笑道:“本來打算讓你上我們後麵的馬車,稍你一程。”
“又怕壞了你祭孔的誠心。這樣吧,這一串鍋盔,一囊水你拿著就是。”
常風將鍋盔和水囊留給了王守仁,他騎上了馬,一行人繼續趕路。
在他看來,剛才那個少年郎隻是個腦子缺根弦兒的書呆子而已。
沒錯,此時的王守仁的確是個死學《四書》、尊崇程朱理學的書呆子。
常風又怎會想到。此人日後不僅改變了大明的曆史,也改變了整部華夏思想史。
甚至連華夏的敵人,倭酋東鄉平八郎,都畢生攜帶一塊腰牌,上書“一生伏首拜陽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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