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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妄揣之罪,誅心之懲(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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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他久久不能言語,朱常洛淡淡激了一句“你是不知政事利弊,還是不敢直抒胸臆了?”

“……臣有何不敢?”侯先春臉色都脹紅了,“陛下天資卓成,憂國之重,臣已知曉!閣臣避重就輕,唯盼息事寧人。如今財計雖艱難,陛下尤肯大撥內帑,閣臣何以不敢言?”

他跪得筆筆直直,行了大禮“陛下!天下苦戰久矣!糧餉加派,稅監肆虐,天災頻頻,百姓流離!陛下禦極,天下正自祈恩。如今無有蠲免,小民不得稍息;陛下則大封勳爵彰以勇武,豈非讓百姓惶憂朝廷又要用兵不斷、加派不絕?陛下監國時,善政不斷。申、王二君還朝後,何以頻有亂命?”

沈一貫破口大罵“侯先春,你其心可誅!你這是要置我於何地?置申閣老、王閣老於何地?”

他說之前都是善政,表麵上是在捧沈一貫,但實情如此嗎?

眾臣親眼所見,現在其實是皇帝在堅持要封爵、整訓京營。

侯先春強行把“淩迫皇權”一事前後的不同拿出來說事,既顯得此前像是真有沈一貫淩迫皇權的舉動,又顯得申時行、王錫爵還朝後就壓製住了沈一貫,同時做了應聲蟲擬出那等登極詔。

現在倒是要這浙黨黨魁表態一般,到底為不為蠲免這樣的事發聲,是不是都不抵抗了,任由皇帝一步步往前推進。

先掌兵權,再斬官紳!

結果沈一貫的反應如此激烈。

“朕提醒第二次不可阻塞言路。”

朱常洛瞥了一眼沈一貫急什麼?

侯先春知道自己已經被逼著隻能孤身直麵天威了,此時反倒一一看了過去“陛下尤體財計之艱,廢止買辦費,率行節儉。三位列身台閣,開源節流毫無一策,隻能不提蠲免以應來年財計嗎?陛下明鑒!天下盼君恩如久旱盼甘霖,三位閣臣擬此詔文才是其心可誅,必欲天下民心鼎沸而製陛下!”

同時向全體內閣大臣開炮倒並不奇怪,過去經常有人這麼乾,因為內閣有些情況下就是背鍋俠。

但朱常洛樂得笑出了聲來。

這笑聲是如此突兀,乾清門外人人都不安地看著他。

朱常洛止住了笑聲,感歎不已“這也叫直抒胸臆?來,朕來教教你什麼叫直抒胸臆。那登極詔,一字一句都是從朕手書開始潤色,再一字一句由朕審定的。侯先春,你也不要把水攪渾。男子漢大丈夫,你敢不敢向朕好好剖解一番,為何不言蠲免就天下難安?”

侯先春瞳仁一縮,直麵皇帝坦蕩的辭鋒。

眼見皇帝就是要壓著群臣彆發言,逼著侯先春說出些大逆不道的內容,申時行硬著頭皮再次抗旨,哀求一般說道“陛下!何必如此?財計之事牽連何等之廣,隻能徐徐改觀。侯先春,伱到底還有沒有忠君之心?”

“第三回了。”朱常洛隻道,“事不過三,閣老們也是仁至義儘了。”

話中挖苦之意十分濃鬱,侯先春仰視著皇帝的目光,隻見裡麵儘是不屑。

仿佛篤定他不敢說,又盼著他說。

侯先春咬牙森然說道“臣自然忠心!開源節流,臣倒有妙策!臣鬥膽奏明陛下,九邊諸衛,軍屯荒廢遠甚於京營;邊餉年逾三百萬兩,冒濫占役遠甚於京營!國初衛所可自給自足,如今邊餉數以百萬、腹地諸衛仍需給糧,大明財計艱難,根源何處?節流也好,開源也好,戎政也好……”

眾人看著如同瘋了一般的他,而聽到這裡的田樂很乾脆地站了出來“侯先春誌大才疏,所議禍國!臣彈劾兵科都給事中不明軍務,蓄意擾亂邊鎮軍心,該當問罪!”

而後沈一貫、申時行、王錫爵,包括更多的重臣和此前與侯先春一起先出班反駁田樂的人,都紛紛開口說道“臣附議!”

這下沒人在意皇帝提醒不要阻塞言路了,因為都是出來奏請治他罪過的。

沒出列的人不免心情複雜侯先春竟這樣被逼入絕境。

看到這種局麵,侯先春也笑了起來,狀若瘋狂。

而後突然收斂笑容,神色淩厲。

“臣何罪之有?陛下進學本晚,不明國本之重!公卿愧列台閣,不能剛正諫言!鼠輩儘居朝堂,無不見風使舵!尤為可歎者,陛下自矜天資,誤以歧途為捷徑!以文製武,扼兵亂於未壯,累累血火之體悟!尊崇文教,牧百姓以生息,曆曆盛世之根基!”

他直視著朱常洛,神情變得坦然了“陛下治臣之罪,百年後或興或亡,青史自有公論。”

“朕問你為何不言蠲免就天下難安,你還是不敢直抒胸臆,又扯什麼衛所軍屯,朕看不起你。到現在,也隻敢拐彎抹角地提什麼以文製武、尊崇文教,小人之心一覽無餘。”

朱常洛一樣坦然,並且沒有興趣說服他這種自以為掌握了真理的死腦筋。

“傳旨,侯先春以士紳之要當廷妄言蠲免事涉教化根本,妄揣聖意之餘誌大才疏,托直激進而罔顧輕重緩急。挑撥文武之隙,更圖謀挑動君臣猜忌,動搖社稷文教根基,罪在不赦。”

侯先春這才確認,皇帝真的懂,不隻是不明白這些事的影響有多大。

他確實有讓矛盾爆發得更激烈一些的想法,因為他認為皇帝看清實情後才不會這麼天真。

可皇帝既然懂,為什麼還這麼天真?

而皇帝把他的罪名說成了這些,侯先春臉色漸漸蒼白。

什麼叫做是他士紳之要當廷妄言蠲免事涉教化根本?是他挑動君臣猜忌動搖社稷文教根基?

朱常洛給出了裁決“朕寬仁,僅予革職為民,追毀出身文字,改為軍籍充邊為卒。武將到底怎麼想的,想來你今後必有一番新體悟。但身為文臣的這些年來,朝廷一直財計艱難,侯先春極言己忠,他有無瀆職貪墨、宗族有無倚勢逃免賦役,著有司明察。”

這個處置讓侯先春的憤怒和恐懼都同時攀升。

這叫寬仁?

這無異於誅心、誅族!

“你們竟無一人敢於忠言直諫嗎?某羞與你們同朝為官!”他徹底破了防,“陛下何以如此羞辱忠臣!臣寧願以死明誌!”

“傳旨,萬不可讓忠臣殉國。他為臣既忠直,為卒也必定忠勇。”

朱常洛確實是在羞辱他,但他冷冷的目光掃過一眾文臣,卻也無人兔死狐悲出來勸諫。

這種情況過去是不會有的,皇帝嚴令眾臣噤聲,隻逼問他一個人,終於逼得群臣必須將他作為棄子。

最終對侯先春罪狀的闡述,已經明明白白地告訴群臣皇帝知道為什麼不提蠲免就會天下難安。

但天子雖然咄咄逼人,他把話挑明了嗎?侯先春敢挑明嗎?

既然沒拿出來上秤,那就好說。

那隻是因為財計艱難,皇帝沒辦法啊。

所以他拿出內帑,先安撫天下文臣,自己還準備借鑒度日。

所以他要以封爵穩住軍心,用將來的期待彌補眼下犒賞花費的不足。

所以他要裁撤京營冒濫、清理占役、重新整訓,即為了節約將來京營兵卒俸糧,又為了防備不言蠲免和犒賞不足帶來的天下難安。

有什麼問題嗎?邏輯很通暢,很合理。

因為安排朝會儀仗上必須有的錦衣禁衛而在此的王之楨已經帶著人過去押走侯先春了。

聽著聲音漸小的一聲聲“好大喜功”、“殘暴無道”、“昏庸誤國”,申時行疲憊地歎了一口氣。

沈一貫的去意他能察覺到,隻怕將來又是自己首當其衝,調和上下。

新君雖然鋒芒畢露,但其實還好,因為皇帝本來是準備裝糊塗、緩緩圖之的。

隻能說群臣之中,總有那麼一些不顧大體、不懂回寰的。

申時行記住了這個教訓對這位新君,以後萬不能讓他和一些拎不清的臣子直接針鋒相對。

侯先春的咒罵漸漸遠去,乾清門外壓抑而不安。

不知是新君的朝會難度太高了,還是大家太久沒開朝會了。

怎麼會這麼激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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