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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觀天下英雄,唯元輔與載堉耳(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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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宏和馮保兩個人,聽陛下和元輔論天文,全程都是一個表情,置若罔聞,聽不懂為什麼要聽?陛下和元輔要研究的東西,那叫天道,作為宮人,在旁邊直呼先生高陛下硬,大明又高又硬就行了。

兩個天才之間的交流,跟他們倆沒啥關係,雖然聽不懂,但他們儘力了。

最後一些話,二位大璫卻是聽的明明白白了。

皇帝要把那個狂生朱載堉詔入京師來,需要用到的關鍵道具,就是他們做的強化版六分儀,用此物當做餌料,把朱載堉這條大魚宣入京師。

宣朱載堉入京有三個好處。

第一個就是可以平息朝廷非議,省的朝臣們一直泄泄猶遝遝,喋喋不休說個不停,要是朝廷有銀有糧,誰不想花花轎子人抬人,給宗室們發俸?這不是沒有嗎?

日後但凡是有人抨擊皇帝沒有親親之誼,就好好賞賜這個遠房皇叔,豈不美哉?

第二個則是繼續推行大明削減宗俸的主張,在嘉靖、隆慶之後,讓郡王以下自謀生路,這是基於朝廷財用大虧的踐履之實,隻能繼續推行,否則朝廷不發俸祿,還不讓人自謀生路,那不是逼人死嗎?

這是一整套的流程,根據侯於趙的奏疏,日後郡王以下的就不發宗牒了,既沒有司法特權,也沒有稅賦特權。

第三個則是科研意義,張居正很忙,他可以看看這些天文誌書,防止皇帝被蒙蔽,更要防止有人搞天人感應那一套影響國政,隆慶六年的客星犯帝座,也讓張居正很是被動,雖然欽天監監丞周相已經極力找補了。

天文之事,找個專業人才,找個精通曆法的宗親過來主持。

政治意義和科研意義的雙重作用!

“陛下,其實宣藩王進京彰顯親親之誼,曆代皆有,他不來,也得來。”馮保頗為確信的說道:“君子其實最好欺負。”

好好先生那是最好欺負的,萬物之事總是如此,對好人要求太多,對壞人寬容太多。

君子其實最好對付,浙江巡撫朱紈就是個君子,他平倭被逼到了自殺明誌的地步,張居正、殷正茂、淩雲翼、潘季馴等一眾,就不會自殺明誌,他們隻會跟人鬥,鬥的你死我活,咬的遍體鱗傷。

“講筵吧。”朱翊鈞小手一揮,開始了今日份的講筵。

下午時候,內閣擬了一封聖旨,內官徐爵、給事中侯於趙,向鄭王府疾馳而去。

朱翊鈞帶著一堆人整天在研究日影長度,張居正教導下的小皇帝不是弘而不毅之人,是踐履之信實的君王,之所以要帶著人研究日影長度,是因為朱翊鈞要修曆。

修曆要有理由,農時不準,就是最好的理由。

欽天監丞周相其實已經測定了大明《大統曆》確實不準確了,晚於正確的曆法一日左右,所以各種亂象頻出。

老話說十年碰不上一個閏臘月,其實不準確,萬曆二年的十二月是一個閏月,再往後數下一個閏臘月是1784年以後,也就是公元3358年。

閏月是在修補曆法的漏洞,夏曆大月三十天,小月二十九天,十二月,每年會比地年,少上十一二天。

為了補曆法的漏洞出現了閏月,三年一閏月,少,三年兩閏月,就多;八年三閏月,少,十九年七閏,多,其實多的不算多,就多了一個時辰,可是架不住積少成多,曆法要反複修改。

為了這十九年一個時辰的漏洞,祖衝之要對這個問題進行精確,最終提出了391年144閏月,換算下來,就是391年144閏月,地年一年的時間為365.2428日,比後世所得,一年就多了53秒。

而後到了元時郭守敬的《授時曆》後,地年一年時間為365.2425日,比後世所得,一年就多了26秒,這就是張居正所說的後世法常勝於古法,而屢改益密,惟曆法最為顯著。

比較巧合的是,萬曆十年教皇格列高利十三世對西方通用的儒略曆進行個改革,頒布了格裡曆法,而格裡曆法測算一年時間為365.2425日,和《授時曆》分毫不差。

在萬曆十年時候,泰西的曆法計算,終於趕上了元時水平。

而大明在這兩百年裡,真的是紋絲不動嗎?

前赴後繼的天文生為了曆法,反複上奏,嘴皮子都快磨爛了,皇帝也幾次下詔想要修一修,畢竟算不準月食、日食,實在是有失朝廷體麵,搞得皇帝不得天心一樣。

在景泰年間和嘉靖年間,甚至真的簡單動過祖宗之法不可變的曆法,但最後都未曾完全更易。

就比如眼下的欽天監丞周相,他就是個專業的天文生,他已經確定了大明朝的曆法不準確,而且大致的算出了時間,但是他聲音太小了,朝中何人能聽?

動輒被人扣上壞祖宗成法的大帽子,周相一個小小監丞,根本扛不住朝中的風力輿論。

在孔子那個年代,為了避免三年卒哭之禮,周朝的士大夫們發明了金革無辟這種繞開丁憂三年卒哭的權衡之法,到了大明,自孝宗以來,奪情起複,僅僅一個戶部尚書。

朝中士大夫們,抱著法三代之上的禮法,連孔夫子的話都反對!墨守成規的腐儒甚至比周朝的士人們還要遵循周禮。

周相頂不住這個壓力,朱翊鈞要來試一試,得寸進尺,上嘴臉。

而朱翊鈞真的在認真的觀察八尺圭表的影長,其實大明在應天府還有一架四十尺的高表,那個東西更加精準。

朱翊鈞將收集到的數據進行了整理,挑出了三個數字說道:“十月十日影長一丈七寸七分半,十一月二十五日一丈八寸一分太,二十六日一丈七寸五分強,也就是說十月十日這天的影長為10.7750尺,十一月二十五日為10.8175尺,二十六日為10.7508尺,也就是說,冬至必然發生在了十一月三日。”

太、強,都是表示分數,而朱翊鈞將它們算成了小數,這樣簡單些。

第一個影長和第三個影長幾乎相等,所以冬至這一天在十一月三日發生。

張宏和馮保互相看了一眼,小皇帝拿著鉛筆寫寫畫畫,似乎知道了冬至在哪一天。

陛下是皇帝,口含天憲,冬至哪一天不是皇帝金口玉言說了算?

“冬至前後圭表的影長變化是非常緩慢,找到一個對稱的數據折中一下,就得到了啊,不是很簡單嗎?又不是法術什麼的,有什麼好神奇的嗎?”朱翊鈞看著張宏和馮保探尋的目光,解釋了下自己的算法,這是祖衝之的對稱算冬至時間的算法。

欽天監丞周相教給小皇帝的基礎入門天文算學,專利來自於一千零七十多年的祖衝之。

朱翊鈞翻動著桌上的圖紙說道:“郭守敬不愧是老神仙啊,他對祖衝之算法提出了兩個質疑,第一個是冬至前後影長變化並非完全對稱,第二個是影長在一天的變化也不是均勻的,這是郭守敬多年親自觀察得到的踐履之實,這兩個誤差都不算大,但是加起來就會影響一點點精度。”

朱翊鈞的拇指壓在食指上比劃了一個一點點的手勢說道:“就這麼一點點的精度,一年就去掉了三分四十秒的水分,讓授時曆更加精準了,老神仙果然厲害啊。”

郭守敬是測算了近二十年的圭表,把二十年的地年進行了平均,進一步提高了地年的精度。

“三分四十秒是多久?”張宏終於試探性的問道。

朱翊鈞想了想說道:“你們知道咱大明除了時辰之外的計時法嗎?”

馮保頗為確信的說道:“知道,刻,一晝夜有一百刻,漏刻博士專門做這件事。”

“一百刻以下呢?”朱翊鈞又問道。

張宏和馮保都搖了搖頭,他們就是宮裡的宦官,又不是欽天監的天文生,哪裡知道這種事?

“要多讀書。”朱翊鈞看著張宏和馮保說道:“朕知道,你們讀書已經很多了,但是還不夠多,外廷從輔臣、廷臣、朝臣、京官、外官,他們都是讀書人,如果讀書不多的話,爭不過他們,就爭不過解釋的權力,就爭不過定義的權力,他們就會騎到朕的頭上來。”

“作為內廷爪牙,要敢去咬,而且能咬的贏。”

馮保非常非常認真的回憶了一番俯首說道:“陛下,臣還能咬得動,應該也咬的贏。”

朱翊鈞聽聞頗為讚許,他對馮保的戰鬥力還是非常認可的,大明狀元郎孫繼皋被馮保爆殺,連孟子孫繼皋都沒讀明白,隻用了一天的時間,孫繼皋學問不如中官的名聲在京師就傳開了,連禮部尚書萬士和都受到了牽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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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士和又上了一道奏疏請辭,廷議仍然不準,孫繼皋是孫繼皋,萬士和是萬士和,不以高啟愚處置張居正,自然不會以孫繼皋處置萬士和。

朱翊鈞笑著說道:“馮大伴的厲害,朕是知道的,宮裡比外廷懂的更多,外廷就沒辦法欺辱宮裡了,隆慶六年的客星就是這個道理,如果宮裡知道客星是什麼,還會被外廷牽著鼻子走,每月都要修省,朕還需要向上天檢討朕的德涼幼衝嗎?”

“說回朕所說的三分四十秒。”朱翊鈞坐直了身子跟個小老師一樣開口說道:“咱們大明的《大統曆》其實就是《授時曆》,用了近三百年已經不準了。”

“授時曆有定,一日百刻,一刻百分,一分百秒,這樣說法其實也不準確,分秒,描述的是日食的交食深淺程度,不是時間。”

“伱們能聽明白嗎?”

張宏和馮保同時迷茫的搖了搖頭,他們對天文學一無所知。

朱翊鈞笑著說道:“那好吧,解釋起來略顯複雜,一日百刻,這個你們知道,一刻百分,一分百秒,那麼一整天就是一萬分,三分就是萬分之三天。”

“元世祖忽必烈下旨考正七事,郭守敬、許衡、王恂考證為365日24刻25分,也就是365.2425日,這也是曆法中首次使用了小數。”

“宋朝有一台水運儀象台,將十二個時辰分割為了二十四個分彆為初、正小時辰。”

“天順八年三月初,欽天監穀濱等奏聞,日食三分十四秒,酉正二刻初虧,日入酉正三刻見食者僅五十秒,食不及分,例不救護。”

“就是說,欽天監上奏,四月初一會有一個日食,大概日月交時為三分十四秒,酉正,就是一天的第十八個小時辰,會在二刻初開始,到三刻結束,能看到時間僅五十秒,不是食不及分,沒必要敲鑼打鼓,辦祭祀救護。”

“欽天監賈信上奏說,欽天監丞胡說八道,欺瞞主上,日月交時應該為六分六秒,而不是日食不及分,需要救護。”

“到了四月初一那天,果然沒有日食,賈信鋃鐺入獄了。”

這件事賈信也是倒黴催的,因為欽天監說的也不對,其實那天順天府壓根就觀測不到日食,想看到日全食得跑到和林去,就是成吉思汗建立蒙古帝國的都城。

因為大明用的曆法是元的《授時曆》,數據也都用的是和林的數據,四月初一那天,隻能在和林看到日偏食。

“好了,大明的時辰、初正小時辰、刻分秒就是如此。”朱翊鈞結束了關於大明欽天監計時法的講學,這是他看授時曆看來的,也是欽天監丞周相講的內容。

授時曆中,一分的時間太短了,換算到後世大約隻有8.26秒,稍微走個神就過去了。

“朕來算算具體冬至的時間,法等於二十五日影長減二十六日影長的差乘以二,實等於二十六日影長減十日乘以一百,以法除實,為三日夜半後三十一刻,換算著實有些麻煩,一時辰是8.33刻,不好換算。”朱翊鈞計算了冬至時間。

朱翊鈞感慨萬千的說道:“大統曆,果然錯了一日。”

這是祖衝之算法,其實不精準,需要等到朱載堉入京後,進一步的精確。

但是朱翊鈞利用祖衝之的算法,確定了一年圭影最長的那一天,是十一月三日,而不是大統曆上的十一月四日。

祖衝之的算法有很多不精確的地方,比如圭影的末端會虛化,根本無法確定長度等等,即便是不精準,但也足夠開炮了。

這可是祖衝之站在曆代先賢的肩膀上,又用了四十多年的踐履之實,得到的算法。

彆說三百年前郭守敬的神仙算法,就是朱翊鈞掏出一千年前的祖衝之算法,就足夠把大明眼下這些腐儒秒成渣了。

他懂,腐儒不懂,他就完全掌握了曆法的解釋權和定義權。

“戚帥、梁夢龍、陳大成、劉應節等一眾已經到了遼東快一個月了吧,李成梁那邊還沒有傳來消息嗎?不要催促,前線打仗的事兒,我們在京師不知前線詳情,勿要催促。”朱翊鈞問起了遼東戰事,強調皇帝不能直接指揮邊方作戰。

馮保十分鄭重的說道:“李總兵上奏說要等下雪,下雪了馬不能行,好殺敵。”

“先生說了,要稍給事權,那就聽李總兵的話。”朱翊鈞不再多問,繼續搗鼓著自己的六分儀和千裡鏡。

朱翊鈞不催促,李成梁打輸了還有戚繼光的京營,戚繼光打輸了還有劉應節督率三鎮精兵在山海關、喜峰口等一帶作為預備役。

朱翊鈞真的真的很意外,大明這種三波梯度,兩層預備役壓陣的戰法,著實讓小皇帝大開眼界,小皇帝換位思考,把自己換成逆酋王杲,根本不知道如何能贏。

大明這種打法除了貴沒彆的壞處,到了萬曆末年,日薄西山的大明,已經拿不出這種陣仗來了。

朱翊鈞並沒有把心神完全沉浸在天光之中,麵色陰晴不定的問道:“西北沒什麼動靜嗎?”

馮保說道:“宣大督撫王崇古昨日上奏,已經請了大明金國順義王王妃三娘子到宣府做客,俺答汗受封順義王後,年歲有些大了,三娘子當家,三娘子在吳兌私宅喝多了,打傷了一名傭奴。”

“嗯,王崇古還算識趣。”朱翊鈞看向了天穹。

北虜是三娘子當家,從金國至宣府,和晉黨載歌載舞,那北虜南下的危險,八成解除了。

但是一旦遼東打的大敗,大明諸軍深陷泥潭,俺答汗肯定不會顧忌戚繼光的十萬邊軍、一萬京營,而是揮師南下,劫掠京畿,逼小皇帝簽下城下之盟。

所以關鍵在於遼東,打贏打不贏,戰場打不贏,一切等於零。

戎政,從來都是如此,贏家通吃,沒有任何中間地帶,所以戰爭也是矛盾激化到不可調和的具體體現。

朱翊鈞測算冬至影長的時候,鄭王府的朱載堉也在測冬至時間,不測不氣,越測朱載堉越氣,測出來有什麼用,誰會聽他說話。

正如張居正所說的那樣,鄭王府塌了多半個,這幾年又塌了幾間。

大明的親王府都是按照應天府皇宮所建,有定製,約有五百餘畝,外有護城河、城牆,四個城門,內有皇極殿、中極殿、建極殿,和皇宮的格局極為相似,總計有宮殿、樓閣、水榭、宮室、堂庫、宗廟等八百餘餘間。

鄭王府位於懷慶府的河內縣,自從鄭王上奏,讓嘉靖老道士不要修道被貶為庶人的嘉靖二十九年算起,鄭王府已經二十七年沒有修繕過,八百間房已經隻剩下了五十多間,四處都是雜草叢生,顯得極為荒蕪。

而鄭王和朱載堉就住在這裡破破爛爛的親王府內,一住又是八年,他們住的地方極為乾淨,收拾的還算乾淨,嘉靖四十四年的《宗藩條例》中革除了王府冗員,除了鄭王一家子共有官吏十四人,護衛不到二十人。

鄭王府本該有校尉護衛一千六百人,但是宗俸一砍再砍,這些個護衛逃的逃,散的散,最後隻剩下了二十來個人,算是能養活。

鄭王朱厚烷和朱載堉對此絲毫不以為意,朝廷給的宗俸,足夠他們生活了。

“兒呀,朝廷對咱們不薄了,每年給三千石俸,隆慶年間又加了四百石的實俸,何必如此執拗呢?”朱厚烷憂心忡忡的說道,自己這個兒子就是頭犟驢,看著兒子生悶氣,朱厚烷也急。

一年三千四百石俸祿,懷慶府此時也不是兵荒馬亂,米價平均為七錢一石,一年折銀兩千四百兩銀子,這已經很多了,張居正的全楚會館,一年開支才一千多一點銀子。

所以,錢夠花的同時,其實也能修一修王府,可是朱載堉不同意。

“當年事已經過去了,何必執著呢?你看看眼下二十六位親王府,也就咱們家,先帝特意下旨給了足俸,其他哪家沒有克扣?”朱厚烷真的不知道怎麼勸自己的兒子,他離開的時候,孩子才剛剛十五歲大婚,現在兒子已經四十二了,三十而立四十不惑,兒大不由爹。

朱載堉放下了手中的琴,正色的說道:“孩兒不是執著,就是想爭個對錯,這天下事兒,有對就有錯,這不對,但不錯是怎麼回事兒?”

“當年父親被囚禁於高牆之內,隆慶元年放歸,當年事究竟如何,可有論斷?”

朱厚烷無奈的說道:“朝中送來的矛盾說,你真的是一個字都沒讀嗎?哪有那麼多的對錯,先帝既然把孤放歸,又增祿這不就是說世廟做得不對,給的補償嗎?你還想怎樣啊?讓大宗給在旁枝道歉?差不多得了。”

“沒看。”朱載堉十分確信的說道:“不過是愚夫一群,不曉天下至理大道的凡夫俗子罷了。”

朱厚烷一甩袖子,帶著三分怒氣說道:“你的確聰慧,可是這天下聰明人何其多哉,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一直讓你讀一讀矛盾說,你死活不肯讀!”

“我就沒見過比我更知天下大道者。”朱載堉此言大言不慚,但是麵色格外沉靜,他在說一個事實,天下十歲開始就能讀《尚書盤庚》這類史書的人,有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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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些年,朱載堉真的沒碰到過比他聰明的人,所以他有狂妄的資格。

朱載堉身上沒有一點儒學士的樣子,從不自謙,狂生之名實至名歸。

朱厚烷心中升起了一股無名的怒火,說道:“朝廷眼下攏共就一千九百萬石,銀四百萬兩,偌大個朝廷,哪裡都要用錢,處處都要用糧,前日邸報到府,邸報上言,陛下削減鼇山煙火,修省節儉。”

朱載堉不鹹不淡的評價了一句:“哦?那也還好,財有限,費用無窮,當量入為出以為善,本該如此,陛下有仁德。”

在朱載堉看來,尚節儉的小皇帝,也就是:也還好。

朱厚烷眉頭一皺說道:“去歲十一月起,陛下開皇極殿,所言皆有章句,所對皆有曆法,朝中科臣被問啞口無言,陛下睿哲挺生,膺其撫運,又將覲光揚烈,英主之相漸明。”

朱載堉眉頭一挑,開口說道:“哦?還不錯。朝士大半皆為侃侃而談弘而不毅之腐儒,最是擅長顛倒是非、斷章取義、顛倒黑白,陛下能把他們問的啞口無言,看來是真的學了進去,元輔還是很有才學的。”

在朱載堉看來,巧言能辯的小皇帝,也就是,還不錯。

朱厚烷氣急說道:“在孤看來,張居正和陛下都比你聰慧多了,元輔這個矛盾說,讓人豁然開朗,眼前一亮,而你呢,整天就知道抱著琴,望著天,毫無作為可言。”

朱載堉聞言看著朱厚烷十分確切的說道:“作為?父親當年一本奏疏入京,十九年高牆之隔,便忘了嗎?宗親涉及政務,就是雷霆萬丈,我就是滿腹經綸,又能如何?”

“元輔很是厲害,乃是入世學問,我和元輔不同,乃是出世學問。”

“這就是我要爭的對錯,也是我跟這渾濁俗世唯一要爭的東西!”

“大明曆法二百零八載,處處錯漏,日月食無算,歲差無算,地軸無算,北辰出地角度亦無算,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曆法理應革新!”

朱載堉狂妄至極,此言頗有觀天下英雄,唯元輔與載堉耳的意思。

在朱載堉看來,他們一個是入世大才,一個是出世大才。

朱載堉麵露不屑的說道:“郭守敬言:曆之本在於測驗,而測驗之器莫先儀表,道儘曆法之奧妙無窮,做好了儀器才能測驗,測驗準確才能製定曆法。”

“而朝中的儒學士呢,抱著腐朽的合該埋進土裡的舊法,言必稱: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將機械和心性混為一談。”

“說著什麼欲速則不達,不過是為了自家私利罷了。”

朱載堉看著自己麵前的六分儀,這是他多年來,自己製作的觀星儀,專門測量北極出地角。

他知道地年、天年,知道歲差,知道歲差進動,知道恒星東行節氣西行、知道初正而分大小時辰、知道一度一分一秒、知道分秒隻是日食日月交食深淺程度、他能繪黃道星圖、他算出了地軸傾角、黃道與天赤道的夾角、他知道腳下的大地是個球體、他甚至想要通過經緯一度差彆算出大地深幾許。

他洞悉天地運行的道理,他知道他都知道,但是又能如何呢?本就是藩王世子,一身的才學如何展布?不過是自娛自樂罷了。

唯一能做的就是為自己的父親爭取一個對錯,這是他內心懷才不遇的強烈不甘、對這個世界唯一能抗訴之事,即便如此,這種抗訴也隻能是把世子冠帶供奉於廟宇之間,不穿冠帶來抗訴。

他是藩王之子,藩禁之下,他不能離開王府,他不能結交任何同道中人,即便是抗訴,也隻能在王府門前建一土室十九年居其間,來表達他內心的不甘和不滿。

他是孤獨的,也是孤傲的。

所以,朱載堉恨他是朱家人。

“殿…殿、殿下,河內縣縣令突傳消息,說是有、有天使到了!”鄭王府長史連滾帶爬的跑了進來,實在是長衫不適合跑,一個沒注意就栽了個大跟頭,實在是太意外了。

長史到鄭王府這麼些年,還是第一次聽說有聖旨到府。

“快快相迎,這是又出了什麼事兒?”朱厚烷一聽就是愁雲慘淡,曆來宮裡來了聖旨都沒什麼好事。

徐爵擅騎馬,給事中侯於趙不會騎馬,為了趕時間,隨行緹騎直接把侯於趙綁在了身後,開始一路狂奔,這不到三日,就到了河內縣,徐爵讓緹騎告知了縣堂,但是壓根就沒去,在驛館沐浴更衣後,就去了鄭王府。

還沒到鄭王府,遠遠望去,徐爵就是眉頭緊皺,按製城門上的城樓應該有青色琉璃瓦,可是城門上光禿禿的,連城樓都塌了,護城河倒是靜靜的流淌著,可是無人打理,枝丫亂生,一片破敗的景象。

徐爵走進了鄭王府內,看到早已恭候的鄭王府眾人,才打開了聖旨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聖旨是內閣擬,皇帝下印,聖旨的內容大概為:

當年的事兒都是誤會,世廟也是受人蒙蔽,鄭王府也有內鬼胡亂誣告,最終才導致了不愉快的事情發生,先帝已經恢複爵位,還給了更多的俸祿。

皇帝聽聞了王府的冤屈,於心不忍特彆遣中使前來,重申小皇帝不會違背先帝的獨斷之明,仍然會給足俸,並且還加了一百石的實俸,不折寶鈔,賜下了些財物和小皇帝自己釀的國窖地瓜燒一瓶。

詔世子入京,彰顯親親之誼,再把當年的事兒說開了便是。

這封詔書張居正寫的,並沒有過多的申斥朱載堉不當朱家人的言論,權當沒這回事兒。

“臣不能奉詔入京。”朱載堉等到聖旨念完,直截了當的選擇了拒絕,態度十分的堅決,根本沒有任何打算奉詔的意思。

“你!”朱厚烷聽聞歎了口氣,趕忙接過了聖旨說道:“中使勿怪,孤這個兒子是個狂生,人儘皆知,孤定會說服與他。”

朱厚烷說著還遞上了一把鹽引過去,此物最適合行賄,徐爵卻推了出去,說道:“老祖宗叮囑過外出辦事的中官,外麵收了銀子,出了事就自己兜著,被老祖宗知道了,回去就砍了手扔廊下家,咱家出來辦差,陛下已有了賞賜。”

“侯給事中隨行宣旨,本就是監督,是吧,侯給事中。”

徐爵看著侯於趙上吐下瀉的模樣,就直樂。

徐爵看向了朱載堉,佯裝驚訝的說道:“世子殿下不肯奉詔入京?哎呀呀,這可如何是好,陛下聽聞世子殿下從外舅祖何瑭學習那天文曆法,算學,對曆法之道格外的擅長,特彆禦賜兩件好物,世子殿下不肯奉詔,那真的是太可惜了。”

徐爵讓人打開了兩個紅綢布,露出了千裡鏡和六分儀,滿是惋惜的說道:“既然世子不肯前往,那咱家就回了。”

徐爵一分一秒都不肯留,甚至提前掉了個頭打算走。

“中使留步。”朱載堉看到了千裡鏡和六分儀後立刻瞪大了眼睛,猛地湊了過去,看著徐爵說道:“中使,能把此物留下嗎?”

徐爵露出了一個得逞的笑容,轉身說道:“世子說笑了,這可是禦賜之物,世子不去,咱家私自留下,回京陛下震怒,咱家項上人頭不保。”

“世子殿下,鬆手吧。”

朱載堉握著六分儀,麵色猙獰的說道:“不鬆。”

“鬆開吧。”

“不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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