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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再宏偉的理想,再正義的口號,也不能直接解決現實的半點困難。
所以,如今擺在他麵前的最大困難,就是如何處理和劉娥關係的問題。
像曆史上一樣,一切順從劉娥當然也可以,但這會浪費掉至少八年的時間。
按照趙禎腦中的記憶來看,劉娥的執政風格,是偏向於保守的。
這其中原因很複雜。
有趙宋本身的傳統影響,也有趙恒瞎折騰損耗國力的因素。
還有一部分原因是,劉娥畢竟隻是太後,並非是名正言順的皇帝。
所以,她的很大一部分精力,需要用來穩固自己的權力。
因此,為了能夠更順利的掌控朝廷,劉娥必須和宰執大臣分享權力。
這就導致了文臣的權力進一步擴大。
曆史上的趙禎在她的影響下,繼承了這種風格。
大宋很多所謂的‘祖宗之法’,也正是在這一時期形成的。
其中就包括,今天奏對之時所提到的,所謂不殺大臣及言官的祖宗之法。
這個傳統在大宋是存在的。
但是,就像趙禎今天所說的,不殺大臣指的是不殺宰執大臣,而不是所有的文官士大夫都不殺,或更準確的說,應該是不擅殺大臣。
一字之差,含義卻天差地彆。
不殺言官,也並不是所有言官都不能殺,而是不因言官上書言事而殺言官。
事實上,在太祖,太宗乃至剛剛結束的真宗朝,都有文官因過錯被殺的先例。
然而這條祖宗之法,在經過了幾十年的演變之後,儼然便成為了文官們的免死金牌,進而使大宋文武官員的地位因此完全失衡。
最後的那場靖康之禍,不能說全是因此而來,但至少和這些所謂的祖宗之法脫不了乾係。
趙禎要改變這種狀況,就不能浪費這八年的時間,必須要儘早開始著手。
畢竟,大宋存在的問題實在太多太多。
所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事情總歸是要一點點做的。
他,又或者說大宋……沒有時間可以浪費。
因此,完全順從劉娥等著親政是不行的。
那麼換一個思路,從劉娥的手裡奪權,可行嗎?
趙禎當然考慮過這條路。
但是思忖再三之下,他還是放棄了這個想法……
奪權固然爽快,可問題是,劉娥畢竟是有遺詔傍身的秉政太後,而且名義上還是他的母親。
如果說武力奪權的話,那麼,哪怕他公布出自己的身世,甚至是把所謂狸貓換太子的故事搬過來詆毀劉娥,可在外界看來,終究是孝道有缺。
這種大規模的政變,不僅風險太大,而且結果不好控製,就算是成功率,也會引發很多負麵的效果,得不償失。
退一萬步來說,就算他想這麼乾,也沒有這個能力。
以劉娥如今對宮中和朝堂的控製,他連個親信都找不著,更彆說是奪權了。
畢竟,不是人人都有李世民的能力和魄力的。
一個搞不好,怕是唐太宗當不成,變成了明堡宗。
所以,隻剩下一條路,那就是合作!
雖然後世常將劉娥和武則天相提並論,但是她們本質上是不一樣的。
武則天出身世家,雖然她和自己家裡人早年關係不怎麼樣,但是,有親人就能形成強大的外戚集團。
相較之下,劉娥隻是一個孤女。
雖然號稱同樣出身顯貴,可實際上卻隻是牽強附會而已。
她唯一的親族,還是認過來的‘哥哥’,所以,她沒有真正可以依仗的外戚。
再加上,趙宋皇室子嗣艱難。
趙恒的兒子裡活下來的,隻得趙禎一個。
作為太後,同時也是趙禎的‘生母’,劉娥的權力來源實質上也是趙禎。
不管是秉政還是彆的什麼,注定了未來繼承她所有權力的,隻能也隻會是趙禎。
這些因素綜合起來,就導致了一個結果。
那就是,無論是從親情還是利益角度來說,和劉娥關係最緊密的,就是趙禎。
所以,隻要趙禎不想著從劉娥手裡徹底奪權,那麼,他們之間有存在合作的可能……
和完全順從或者武力奪權相比,合作無疑是操作性最強,風險也最小的一條路。
但是,這仍然並不容易!
趙禎想要達成的合作,是他和劉娥一起,逐漸改變大宋的積弊。
或更準確的說,應該是他借助劉娥的力量,來達成這個目的。
而想要形成這種局麵,有三個關鍵的問題,必須要解決。
首當其衝的,就是信任問題。
雖然說他們是親母子,但是權力迷人眼。
自古以來,因為權力而反目成仇的至親之人無數。
趙禎想要和劉娥合作,前提條件就是要讓劉娥相信,他不會奪劉娥的權。
其次就是地位問題。
合作的基礎是雙方的地位對等或近似對等。
但是,趙禎如今隻是個十二歲的少年,劉娥既是他的母親,又是掌握宮內朝廷的秉政太後。
想要把兩者放到同一地位來談合作,幾乎是不可能的。
再其次,也是最讓人頭疼的,就是執政風格的問題。
趙禎作為一個現代人,他的很多想法,注定和劉娥是不一樣的。
這就決定了,一旦真的開始共同處理朝政,二者必然會就很多事情發生分歧。
作為趙禎來說,他想要革除積弊,所以有些事情,他是不能讓步的。
但如果從劉娥的立場出發,趙禎一再忤逆她的想法,很容易讓她懷疑,趙禎會不會乾脆篡奪她的權力……
嗯,邏輯這不就閉環了!
這三個問題相互糾纏在一起,環環相扣,互為因果,著實是讓趙禎頭疼了好一陣。
事實上,也正是因為這段時間,他將所有精力都放在了這件事上,才遲遲沒有注意到丁謂的小動作。
不過,今天發生的事,倒是讓趙禎隱隱覺得,自己似乎是抓住了一些竅要……
“我大宋以科舉取士,較曆朝曆代最為完備公正,宰執大臣,更是天下千萬士子中的佼佼者。”
“官家剛剛登基,僅憑今日之事便下結論,不覺得有些魯莽嗎?”
想起白日裡奏對的狀況,劉娥很快便明白過來,趙禎所謂的無德無行指的是什麼。
劉娥能夠從一個孤女一步步走到今日,成為秉政太後,整個大宋如今實際的掌控者,她靠的絕不是美貌,而是出色的政治能力。
作為一個合格的政治家,最基本的素質,就是能夠拋掉個人情感來看待問題。
對於劉娥來說,她厭惡寇準是真的。
但是,必要的時候,她也能夠暫時將這種厭惡擱置,不會讓情緒影響她的判斷。
這份貶黜寇準的製書,說白了其實就是丁謂對寇準的報複,而且是夾雜了私人情感的報複。
當初那件事後,寇準一黨已經被連根拔起,基本不存在任何複起的可能。
所以,他到底是做州司馬還是司戶參軍,對朝局來說產生不了半點影響。
這種狀況下,丁謂執意要將其繼續貶黜,折辱對方的原因遠大於政治意義。
中書諸宰執明知如此,但是,除了王曾之外,卻無人敢秉公直言,也確實稱不上一句德行兼備。
不過……
劉娥沉吟片刻,還是輕輕搖了搖頭,道。
“寇準一案早已經塵埃落定,是否再加貶黜隻是一樁小事罷了,既是如此,如中書之意又有何妨?”
話音落下,趙禎的眉頭不由又皺緊了幾分。
果然,想要說服劉娥,並不是這麼容易的。
不過也隻是片刻,他的臉色又舒展開來,因為這本就是他早就預料到的事。
作為一個政治家,除了不被情感蒙蔽雙眼之外,另一個基本素質,就是要有自己的信念和原則。
對於劉娥來說,趙禎如今隻不過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
雖然展露出了一些政治能力,稍稍讓她有些重視,但是,這份重視更多的是來源於趙禎皇帝的身份。
至少目前來看,劉娥還是打算好好培養趙禎的。
所以,今天白天的奏對和眼下的夜談,除了有試探趙禎的用意之外,也還有幾分教導的意味。
但也正因如此,趙禎想要說服劉娥,難度反而會變得更大。
畢竟,所謂教導,說明劉娥想要將自己的政治理念灌輸到趙禎的腦子裡。
可趙禎要做的,恰恰是用自己的政治理念反過來影響對方……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母子二人理念上的對撞。
雖然方式比較溫和,但是,對抗的本質不會發生變化。
所以,難度自然是成倍的增加。
但即便如此,趙禎也明白,他不能退縮,因為這是他想要實現自己的目標,所必須克服的困難。
甚至可以說,這是他以後會遇到的困難當中,最簡單,回旋餘地也最大的一個。
如果眼下的局麵都解決不了的話,那還不如老老實實的當牽線木偶呢!
於是,緩緩吐了口氣之後,趙禎開口道。
“昨日我在小娘娘宮中,吃了五隻螃蟹……醉蟹!”
劉娥微微一怔,臉色變得有些哭笑不得。
她怎麼也沒想到,趙禎會突然把話題扯到吃食上去。
看著趙禎略顯得意的樣子,她好氣又好笑,道。
“胡鬨,太醫早就說了,你不能吃這麼多寒涼的東西,尤其是螃蟹……”
“楊氏也是的,螃蟹就罷了,還用醉蟹的做法,看來我真的要好好跟你小娘娘談談了!”
這話雖是板著臉說的,但是其中帶著的關心和溫情,卻無疑讓原本略顯緊張的氛圍被衝淡了許多。
再看趙禎,麵對這番訓斥,他並沒有害怕的意思,反而頗有幾分委屈,道。
“不就是幾隻螃蟹而已,我又不是天天吃,大娘娘何苦計較,還要去找小娘娘分說?”
這話一出,劉娥是真的有些生氣了。
當下,她就打算開口好好教訓趙禎一番。
然而,話到了嘴邊,她卻突然好似想起了什麼,拿手對著趙禎的額頭戳了戳,道。
“好啊你,當了官家,膽子果真是大了許多,竟然敢拿話來套我!”
不過,語氣雖然帶著幾分責怪,可那一絲怒意,卻顯然已經是消散了。
見此狀況,趙禎的臉上也露出一絲笑容,道。
“寇準貶與不貶是小事,我吃幾隻醉蟹也是小事,可何故大娘娘對我嚴厲,對中書卻寬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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