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德爾小的時候,曾在鄉下度過了一段自由美妙的日子。
房子隔壁住著一位名叫科菲的老婦人。
父親那時還清醒,時常給小仙德爾講這片荒涼清冷的土地上曾發生過的故事——科菲夫人就是其中最有趣的。
她丈夫是一位小農場主,圈著幾頭奶牛,養著零散的雞。
而科菲夫人則每日待在院子裡的柳木躺椅上,手裡攥著縫衣針,哼著悠長婉轉的歌謠,直到把自己縫得昏昏欲睡,或被敲門聲驚醒為止。
隔壁的隔壁——仙德爾和她父親的隔壁,曾住著一家四口。
丈夫是鞋匠,瘸了條腿。據父親說,他那些年很少在外麵見著他的人影。
倒是妻子常打招呼,每個禮拜準時準點,提著包袱中丈夫親手製的小皮鞋到距離不算太遠的鎮子上賣。
有時高高興興的回來,有時垂頭喪氣——父親和科菲夫人都曾光顧過鞋匠一家的生意,在他手裡買了一雙棕色的略尖的拚接小皮鞋。
有天中午。
鞋匠的妻子一臉急迫地敲響了門。
‘約翰在樹上!’
既然提到一家四口,除了鞋匠、鞋匠妻子以及一個繈褓中的女嬰外,剩下的就是在樹上的那位八歲的約翰先生了。
爬過樹的都知道。
向上的時候總有使不完的力氣,可一旦你停下來,猶豫是否到此為止,或故作輕巧平靜地向下炫耀時,才會發現,距離地麵已經很遠了——那些說和你生死與共的小夥伴們早逃的無影無蹤。
鞋匠是個瘸子,妻子又不會爬樹。
於是,焦急的母親敲響了科菲夫人家的大門。
科菲夫人的丈夫就死在那一年。
他救下孩子,自己卻失足墜落,摔斷了脖子。
從那天起,科菲家的小農場逐漸衰落下去。
倒是鞋匠一家蒸蒸日上,沒過多久就從這偏僻鄉下的村子了出去,到鎮上,到更大的城市。當時聽父親說,那年被救下的鞋匠之子,那個勇敢的約翰,如今成了個有頭有臉的,提起名字就讓人自豪。
‘後來呢?’
小仙德爾和其他孩子一樣,也喜歡追問。
於是,父親又說。
後來的某天。
村子裡來了一夥暴徒。
——那是一個寧靜的午後,科菲夫人的房門被一位年輕人敲響了。
這位被追債而走投無路的年輕男人懇求她收留他,哪怕隻十分鐘,哪怕隻這一次。他說,他寧可下地獄,也不願意落在那群殘暴之徒的手裡。
年輕的人兒啊。
科菲夫人又如此善良,她怎麼能眼睜睜看著一位年輕的孩子落於罪犯的手裡被折磨的不成人樣?她可知曉那些人的手段。
‘你可不該這麼借錢,孩子。’
她歎了口氣,把年輕的孩子藏進了閣樓的一塊活板門下。
十分鐘後。
門被敲響了。
那夥暴徒的首領沒什麼頭發,兩條胳膊粗得嚇人。他眯著眼睛,輕聲細語地問科菲夫人,是否見過一個年輕的小雜碎…
‘可有人瞧見,他朝你家來了。’
科菲夫人隻是搖頭。
怎麼問都是搖頭。
暴徒之所以不是紳士,必然有他們的道理。
‘這件事我記憶猶新。’父親告訴小仙德爾。
那夜裡,科菲夫人被他們用一塊門板從家裡抬了出來。
——除了渾身上下的青紫外,她瞎了一隻眼,半口牙沒了蹤影,一隻腳不自然地向後扭曲著,再也沒法像正常人一樣跑跳。
那位年輕人和暴徒一樣。
當他們想起來時,人早消失了。
‘但我記得他的名字,科菲夫人提到過他的名字。’
父親說。
七年後,報紙將他的名字送到了村裡。
他捐了一座濟貧院,還到處呼籲,懇請國家通過某項法案,免讓未成年的孩子進入工廠。
他是個遠近聞名的好人,大善人。
‘科菲夫人知道嗎?’
小仙德爾問。
‘那又有什麼關係呢?’父親教導仙德爾:‘你還記得,她給你的那盒葡萄嗎?很甜,是不是?’
‘甜極了!’
小仙德爾果真孩子一樣笑彎了眼睛,叫起來:‘吃不夠。’
‘所以,要像科菲夫人一樣。’父親說:‘無論結果如何,我們沐浴在父神的輝光之下。隻要你行善事,祂總能看得見,對不對,仙蒂?’
就像萬物之父說的。
‘伸冤在我,我必報應。’
一切皆有因果。
好人得好報,壞人吞惡果。
比如呢?
比如。
仙德爾的聲音回蕩在冷寂的病室裡。
“比如科菲夫人細心照料、儘心愛護,到了結果的季節,就能得到許多串飽滿香甜的葡萄了。”
她笑容明媚,一如那年天真詢問父親,為什麼那年輕人沒有趁著家裡沒人,將科菲夫人的所有財產盜走一樣——這不是個絕佳的機會嗎?
“哈莉妲,你喜歡科菲夫人嗎?”
她踱步到瑟縮的少女身邊,像羅蘭一樣倚床而坐,母親般素手拿住一綹綹發臭結塊的黑發,細細摘裡麵的泥沙,把草根和腐軟的木刺捏出來,撣在地上。
哈莉妲嚇得發抖。可這一次,卻沒有躲開仙德爾的視線。
她不是不清楚善惡,不明白道理,弄不懂自己的想法,生不出絲毫的憤怒——她什麼都知道。
可是。
她就是軟弱。
軟弱到一個害了她弟弟的人在麵前,她都不敢發怒爭吵,更彆提揮拳的軟弱。
她厭惡這樣的自己。
而隨著煙霧,不斷加劇的痛苦增添了更多的恐懼。
她也變得更加軟弱。
這是一個循環。
“人總是後知後覺。”
“當伱發現,再次淹沒靈魂的並非痛苦和恐懼,而是一種無法言說的、無可抑製的快樂…”
仙德爾輕撫她抖動的臉,冰涼柔軟的皮膚,薄唇,鋒利的鼻梁和深陷的眉眼。
“但這些都是有條件的。”
她幫哈莉妲把黑發捋過耳畔,露出輪廓分明的側臉。
“掘墓?竊屍?殺了孩子?這些都不重要,哈莉妲。”仙德爾凝視著那雙銀色:“你的主人會為你解決一切麻煩…當然,你知道我說的是誰。”
她暗示了哈莉妲一個名字,然後,說出了條件。
“但你總得付出點什麼。”
“比如…”
“當一條名副其實的狗,怎麼樣?”
她說完後,細細觀察那銀湖中的波瀾。
找到了一抹期待。
“很好。你也認為這是個不錯的交易…或許你認為叫‘報恩’?不不,哈莉妲,你心裡其實很清楚,你瞞不過我。”
那張虔誠聖潔的、不符合年齡的稚嫩麵頰,此時此刻在羅蘭眼中遍布裂痕。
在條條龜裂的深淵般的縫隙裡,有人能窺見燃燒的獄火。
那是深淵中傳來的低語,誘人墮落的邪靈呢喃。
“你恐懼他者,世界,生活,一切的一切…”仙德爾微微前傾,靠近了哈莉妲的耳朵:“但隻要你成了獵犬,有了主人——你瞧,你擔心的一切,主人都幫你解決了…”
“你隻要做好你該做的,不必再擔心任何問題…”
“哈莉妲。”
“到時,你就安全了。”
安全了…
我,安全了?
什麼都不必…擔心了?
這來自天堂的聖音擁抱著哈莉妲的大腦,在她柔軟的皮層上植入一根根無形的荊棘。
‘將胎盤扔出去喂豬。’
如果這樣能換來安寧,免於驚恐,哈莉妲也會照做的。
她微微閃躲,抑製不住的喉嚨湧上一聲來自靈魂的快活後的輕歎。
“汪…!”
仙德爾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