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一個不識字的姑娘學會認字數數,同時掌握簡單的運算——這有多難?
大概和讓老柯林斯學會後空翻一樣難。
特彆是當詹姆斯·雪萊對蘿絲格外關注,卻又不做任何表示後——他或許考慮到‘最後繼承人’的安全問題,可其他雪萊家的附庸和仆人們並不清楚這一點。
他們都以為老家主重煥青春了。
於是,沒有任何一個笨人敢對他們的莉莉安小姐不敬:誰會傻到得罪老雪萊的情人?
恩者在上。
自夫人死後,可沒有任何一個女人能住到雪萊家——再加上少爺剛剛去世,這待遇就相當於一個新的‘可能’。
也許新繼承人就來自這姑娘的肚皮。
所以,當安排她開始學習,教學就變得異常艱難。
誰敢說重話呢?
而一個能玩墨水瓶玩上十分鐘的女孩,你該怎麼一個個教她念、認那些她壓根不樂意結識的紙上朋友?
家庭教師也不敢說什麼,耐著性子一個字一個字反複教——
這還算不得什麼。
教運算的老師才頭疼。
這位曾在貴族學校任過職的老紳士很難給這綠眼睛小姐解釋,三乘九是二十七後,三十乘九十卻不是二百七,而是兩千七。
‘你得找個更好的教授來,詹姆斯。’
在他看,這姑娘的每個問題都直至數學的根基理論,那是他完全觸及不到的層麵。
比如她問:
一加一為什麼等於二?
老紳士不知道。
也許,要再過四十九…不,四十八年,才能有人能給蘿絲釋惑。
教生意的老師更頭疼。
由於雪萊家的產業分布廣泛,這位臨時兼任家庭教師,實際則是倫敦區副負責人的中年男人隻得好聲好氣地給她從頭講起:
講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如何從細微處清楚一個人的性格、家境、情緒;
雪萊家的生意屬於哪一類,誰是朋友,誰是敵人;
他們的擴張計劃,對那些不景氣的該如何處理;
雪萊家的生意網,包括進項中的重要支出,支出裡的重要進項。
這些複雜、卻妙如音符的經驗(在副負責人看來)對於莉莉安·蘿絲·範西塔特來說,還不如那枯燥的數字運算。
她不喜歡這些‘經驗’。
“那麼,您能告訴我,若遇上了生意場上的敵人,該怎麼處理嗎?”
負責人布了個陷阱。
他沒說什麼生意,什麼場合,什麼樣的敵人——這每一條問題都有不同的選擇和結果,但凡莉莉安回答,必然能挑出錯。
然後綠眼睛就告訴他了這麼一句話。
“敵人?搶了他的店,把他扒光綁起來吊在路燈上!”
“這也是個好辦法。問題是,您不能每次都這麼乾。”負責人嘴角抖了抖,咽下到嗓子眼的罵人話,耐心又問:“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我朋友是審判庭的執行官,讓他給安個邪教徒的罪名。”
負責人:……
這倒合理。
他忽然發現,這雪萊先生‘情人’,並非那些不學無術,隻曉藝術或裝扮的女人。
她自有一套成體係的、來自街頭的處事辦法——粗魯,狂妄,同時又考慮到一些該有的餘地,在馴服與征服間騰挪的遊刃有餘。
負責人這時才嚴肅起來。
這姑娘需要一個更加符合規則的體係,而不是老雪萊先生年輕時的做法——雪萊家已經崛起,有些太粗糙的手法不得體。
於是。
數位老師中,唯有兩個對莉莉安持較高評價。
一位就是這生意上的,而另一位…
則是縫紉課程的老師。
實際關於女性教育,無論數學還是將書本上的文字念得又快又好——也許當下的紳士們對文字有所偏愛,但這些也隻能排在三四位。
真正女性,各個階層的女性要學的,優秀女性精通的,是一種普遍的、易學難精的課程。
縫紉。
就像呼吸,簡單而重要。
無論家庭教師或大學教師,無論貴族女孩或窮人家的泥腳趾,對於女性來說,這些都是極必要的能力之一。
蘿絲不必親手為自己縫衣,但她必要精通這項技能才行。——不會縫紉可是讓人無法想象的,甚至軍隊裡的士兵,船上的水手都會那麼兩下子,至少讓掉了的紐扣不必請人幫忙。
而蘿絲在這方麵的天賦,可以說令人驚歎。
巧手姑娘。
“你學的還不錯?”
彆扭的女孩毫無形象地趴在桌麵上,懶洋洋歪著腦袋,看了一眼推門而入的老人。
他剛忙完,沒來得及吃上飯就敲了莉莉安的房門。
“看來你和我一樣累。”
老雪萊笑嗬嗬拉開椅子,順手拿起桌上的稿紙。
上麵都是一筆一劃描過的字母。
有的詞像鬥毆,有的則像接吻。
總之就不好好呆著。
“這倒也算一門藝術了。”他邊品邊點頭,越說,蘿絲就越羞愧。
這身份是她竊取來的,而眼下每日享受到的,也都是她本不該享受的東西——她當然清楚那些或年輕或老的教師不易聘請,也知道憑自己的真實身份,恐怕很難得到這些人的指點。
“你可彆把我真當成女兒…”
她嘟囔。
“什麼?”
“我說,我不是你的女兒!”蘿絲瞪圓了眼,驀地從桌上梗起脖子,“我不是你的女兒,你給我的太多了!我說過,隻是幫你,隻是假扮繼承人——你該把我的身份宣揚出去!”
老雪萊驚訝:“你當然不是我的女兒。”
蘿絲:……
“我真的不是。”
“我知道,你的確不是。”
“我說,我不是你的女兒,你明白嗎?”
“我明白。”
“…你被騙了,我沒有父親的。我從小就是孤兒。”
“現在,你要我可憐你嗎?孩子?”
蘿絲拍了下桌子。
“聽我說,莉莉安。”老人笑得兩條眉毛向下垂,眼尾擠出幾條細紋:“聽我說。如果你是個聰明人,真正的聰明人,就該明白——無論你是不是我的女兒…”
“這機會萬分難得,對不對?”
“無論你是不是,這些經驗、知識,你都應當向渴水的旅人一樣一股腦飲下去。或許你往後能報答我,或許你不能。”
“但這些於你有害嗎?”
“它們有害處嗎?”
他說的真誠,蘿絲也不知該怎麼開口了。
說:你被那夢裡的怪物騙了,實際上,是羅蘭撒的謊?
你唯一的兒子,被你自己放棄了?
你選了個和你沒任何關係的人?蠢貨?
蘿絲想想那場麵,就胸口發緊。
這些日子,詹姆斯·雪萊對她好的不能再好,不僅噓寒問暖,甚至最細節的細節——她飲水時喜歡哪一隻手拿,喝多少,都被他弄得清清楚楚。
倘若她真有父親,大概也隻能做到這樣了。
或許還做不到。
她該怎麼辦?
姑娘愁眉不展,老雪萊卻沒多注意她這點心結。
在他看來,蘿絲和年輕時的自己很像:為了避開那些自己不喜歡的知識,整天發沒人理解的瘋。
“也許我該給你放個假。”
他自言自語。
“蘭開夏郡,雪萊家的小生意…也許你願意去一趟…?親自去。”
肉眼可見的生機再次充滿了那兩顆綠翡翠。
她像聞見肉的、聽見柵欄開啟聲的、睡飽了的年輕獵犬,在幾個喘息間洗去暮氣。
“我當然願意!”
巧手飛賊得了重現世間的機會,哪能放棄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