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頂冒著白煙。
當這輛意味著此世紀人類文明最高結晶之一的產物啟動時,巨大的咆哮聲令人不由心悸顫抖。
哈莉妲哆哆嗦嗦,一麵向羅蘭挪著,一麵又忍不住仔仔細細看著通體金屬的怪獸。
它由無數平凡的血肉之軀打造,無數個看似無用的零件鍛拚而成。
金屬相互摩擦,迸發出推動整個世界前進的火花和烈焰。
它‘嗚’地長鳴起來,然後,連帶輪子轉動,在鋼鐵軌道上發出刺耳的尖嘯。
哈莉妲‘汪’了一聲,又趕忙捂住嘴。
她恐懼未知,恐懼除馬戲團那令人心安之所外,任何陽光與陽光下嫌惡的眼神。
她悄聲後退著,隻留那梳著長長黑發的青年背影在視線裡…
就站在火車噴發的白霧中。
像她從小聽過的,渺小的勇士麵對凶殘龐大的怪獸故事一樣,漸漸被愈濃的迷霧淹沒。
列車終於動起來了。
一些分不清到底什麼金屬才能發出的刺耳與轟鳴聲,推動著這輛金屬巨獸向前移動。然後,逐漸變快。
車頭銜著車廂,車廂銜著另一段車廂。
時而有鏘鳴按照某種節奏迸發。
於是,這條披鐵甲的巨蛇,便隨著鏘鳴,在冬季裡嗬出白霧,蜿蜒遠去。
此時此刻,羅蘭能感覺到。
他能清楚感覺到自己懷裡的某枚戒指,悄然融化了。
‘鏘鳴的力量’。
凡人迸發的力量。
鐵與火的力量。
視線中的烈焰穿過茫茫氣霧,留下同相似顏色的痕跡。
「已完成:鏘鳴的力量。」
無需儀式者和神秘,人類本身就足夠偉大。
「你再說就要瀆神了。」
我現在有些理解妮娜小姐的話了,扳手。
人類點燃智慧的火焰。
從此…
「這不是一個一環儀式者該考慮的事。」
妮娜小姐,也不該教導一個不是儀式者的凡人。
羅蘭無聲反駁。
雖然他厭惡‘命運’這詞。
但從遇上妮娜那一刻起,他的命運就不免出現了偏斜。
也許…
他本該是個普普通通,終日虔誠的執行官而已。
可現在…
家裡卻養著異種蛋。
‘做我想做的。’羅蘭呢喃。
‘是呀,’切莉·克洛伊趴在他肩膀,輕嗬熱氣,‘做你想做的,羅蘭。’
羅蘭不願回頭。他隻想靜靜聽肩膀上的女人多說幾句,再調侃他胖了或瘦了。
可她卻毫不留情,留下一段歡快地笑聲,隨慢慢化開的白霧一同被冬風吹散。
風裡的青年有些悵然。
他摸摸肩膀,回首,卻見那高挑、渾身透著力量感的褐膚女人…
正鬼鬼祟祟,躲在站台的路燈後,企圖用細長的燈杆子擋住自己。
羅蘭:……
「她不會真以為自己藏起來了吧。」
“抱歉。您…在做什麼呢?”
羅蘭看看路燈,又看看她那條露在袖外的胳膊。
她瑟瑟發抖,也不僅因火車。
“我是羅蘭,羅蘭·柯林斯。哈莉妲小姐。”羅蘭在距離她半步左右停下,微微欠身,“我看過您的表演…需要幫忙嗎?”
哈莉妲揉揉鼻子,兩隻細長的手死死摟著冰涼的鐵路燈,探頭探腦,淡銀色的眼裡充滿不安:“…我是哈莉…汪!哈莉妲。”
「哈哈哈哈她也太好笑了!」
羅蘭就當沒聽見那聲‘汪’,重複自己剛才的問句。
“您要我幫忙嗎?還是,我該先離開?”
他作勢要走,卻又被高挑的女孩叫住。
或許是因為羅蘭和她擁有同樣顏色的頭發。
或許是因為昨晚發生的。“…汪!謝謝…謝汪!”
羅蘭:……
“放輕鬆,哈莉妲小姐。您或許不知我的朋友,她經史諾先生治療後,病況神奇地好轉了。我相信,您,或您的家人,也必然能在這位博學的醫生探看後,如今日豔陽或我們的國家般,重新璀璨並擁有健康的身體和自由的靈魂。”
她怔怔看著羅蘭,似乎那一長句裡的半個詞都沒聽懂。
羅蘭忽然覺得這女人有點像曾經的自己。
“我的意思是,誰病了。”
這句話才哈莉妲提著的氣鬆了下來:“…是,是我弟弟。”
不發病時,她嗓音出乎意料的成熟。
像一根穂子輕掃著掌心。
“史諾先生醫術高明…哦,就是說,他一般不常給人開膛剖腹。但若找他看病,得花錢,明白嗎?錢——你有錢嗎?”
羅蘭比了比手勢:“至少要五個先令。否則,就沒必要預約。”
五個先令。
“我我攢了汪…汪我…我汪汪!!”
突如其來的連續抽動,讓哈莉妲有些崩潰。
她揪了揪那豐茂黑亮的長發,使勁扯著,連續、快速地吸氣呼氣,試圖讓發作的‘詛咒’儘早結束——她做了數次,好不容易了個平穩的空擋,飛快說道:“…我有錢!先生!我…我能付錢!”
“不是給我,是給愛德華·史諾。”羅蘭看她實在可憐,那無知膽怯的模樣漸漸將他帶回濟貧院的日子——
但這位哈莉妲似乎…
沒碰上她的雅姆·瓊斯。
“跟我來吧,哈莉妲小姐——哦,您…我是說,伱,一會有空嗎?”
他本準備把到小腿的厚呢外套脫下來給她披上,卻沒想被女人搖頭拒絕了——在進站的那座簡易‘棚子’裡,一個堆滿鐵零件的角落,羅蘭看見了她的‘大衣’。
是一件男士罩衣,已經破了不少洞。
兩隻袖口發黑,離近了,一股糞便的臭味——她或許也明白,不能穿著滿是糞便氣味的衣裳和愛德華·史諾交談。
羅蘭麵不改色,帶著她徑直離開車站。
“我是教會的修士,也是一名…警察,你可以相信我。順便,你是怎麼找到史諾先生的?”
她好像對這個世界——對外麵的世界不大了解。
當羅蘭對她說話,總要時不時停下來,為她解釋某句話中某個詞的意思。
馬戲團。
又不是與世隔絕的地方?
“我…汪!”她愈發懊惱,恨自己好不容易遇上個樂意同她說話的人,可這瘋狂惡毒的詛咒,卻挑準這個時候發作。
羅蘭也不著急,慢慢聽她一點點說。
哈莉妲。
她和她的弟弟,是被梅森·萊爾先生收養的。
一年前。
她抱著繈褓中的弟弟,在海上顛簸。
一個港口。
一次叫賣。
她被梅森·萊爾看中,買了下來。
一年間,漂泊於各個城市。
由於她的容貌和特殊的‘詛咒’,她很幸運的被選為馬戲開場階段的主持人。
這讓她有了口飯吃,也讓那繈褓中的弟弟,有了條活路。
——雖然她弟弟也得參與表演(從不哭鬨的嬰兒)。
簡單而充滿苦難的過去。
“我…”
她裹著發臭的罩衣,蜷縮在馬車的座位下——沒錯,座位下。
她不敢碰那軟和的墊子,隻蜷在羅蘭皮鞋踩踏的木板上。
羅蘭注意到,她丟了一隻鞋——或者隻穿了一隻。
淺褐色的小腿彎著,用胳膊抱著。
她垂著腦袋,肆意生長的眉毛給人一種原始的野性感,而眉下那雙淡銀色的眼裡,卻充滿了忐忑和恐懼。
她的血肉和靈魂是矛盾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