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南德斯並不希望羅蘭參與針對邪教徒的審訊。
聽他話裡的意思,審判庭內部有專門負責這部分的人——這血腥、殘忍的刑訊過程或許對缺少憐憫的「聖焰」來說不算什麼,但他懷著某種‘小心思’,不願讓羅蘭沾這味道中充滿殘酷的鮮血。
在抓捕後的第二天,羅蘭來到審判庭。
帶了一條彭斯家的淡紫色渦紋花呢披肩。
花了七鎊。
「如果按每天一杯咖啡來算,這條大眾款披肩的價格,基本夠你喝一年咖啡。」
女士為我花的可絕不止七鎊。
況且她對我的幫助,無法用金鎊計算。
「我又沒攔著你。」
火焰跳躍。
「我隻是不明白,好像無論什麼時代,有些東西永遠隻配給一小部分人享受。」
「人類太有趣了…」
有趣?
「本是混沌的生物卻建立了秩序,目的是為了讓更小部分的混沌生物能利用這秩序一直維持自身的混沌…這還不夠有趣嗎?」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我也不懂,蘇月的記憶很好玩。」
妮娜小姐…
羅蘭抿抿嘴,拾階而上。
審判庭裡匆忙而過的執行官紛紛和他打著招呼——或一臉嚴肅地頷首,或笑眯眯地欠身,或提裙曲腿:自羅蘭加入審判庭並乾了幾件大事之後,執行官們對他的善意幾乎要溢出來了。
首先,他‘單獨’擊殺了一個入環的邪教徒。
這讓一部分執行官刮目相看。
其次,他讓長久以來對審判庭漠不關心的審判長開始‘解凍’。
於是另一部分執行官對他心生好感。
最後,他又和審判庭的‘交際花’先生是搭檔——可想而知他被提到過多少次。
大家對他的好感和善意,羅蘭能察覺到。
隻是…
有些年紀稍大的執行官看他的眼神很奇怪:每每擦肩時,臉上總掛著一抹‘慈祥’且‘欣慰’的笑容。
叩叩。
費南德斯最近忙著審問邪教徒,羅蘭自然而然敲開了伊妮德辦公室的門。
看得出,女士很喜歡他的禮物。
那條披肩。
她問羅蘭花了多少錢,又說他工作不易,該攢下錢為以後生活,而不是給她買這昂貴的、普通人難以負擔的禮物。
羅蘭說自己有權花賺來的錢,給想的人,買能令她高興的東西。
然後,伊妮德就嗤嗤笑個不停,又托起腮,眼睛直勾勾地看他。
不說話了。
羅蘭頭一次發現,她笑得有點憨兮兮的。
有點傻。
“可以幫我個忙嗎,羅蘭。”
後來。
羅蘭記不清當時她說了什麼,他回答了什麼。
記憶仿佛蒙上了一層霧。
“幫忙?”
“嗯。”
“…好。”
伊妮德臉微偏著,輕輕向後仰靠,陷在沙發裡。一尾養了許多年的、染著五顆黛色鱗片的瘦長白魚,緩緩攀上長桌。
它有細細的筋和淡青色的血管。
向上翹著。
她聲如巨浪中不安搖曳的小船,顛簸不停。
“幫我個忙…我,我的執行官。”
白魚銜來一條長灰色厚棉襪。
這能讓人伏下做犬的、終日冷淡寡欲的女人身上本就有一股讓人著魔的異樣魅力。
可此時此刻,在此時此刻被羅蘭凝視、偏頭羞赧時,這魅力卻變成了她身上最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羅蘭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點,領悟到了其中的奧妙——他漂亮的皮囊下,終歸燃燒的是男人獨特的白色血液。
他感到有股火焰順著他脊椎向上燒,心臟不在胸口,悄跑到耳畔。
他好像在這一瞬間覺醒了某項雄x與生俱來的能力:
從重複、無聊的空氣中,從混雜模糊的情緒裡,精準抓住那令人戰栗的線頭。
帶有侵略性質地抓。
他好像天生就看得見,隻是今日才得睜開雙眼。
“伊。”“妮。”
“德。”
氣音先是黏膩,接著再清脆分離,小心地彈出來。
羅蘭感覺自己變得很奇怪:本該愉悅的心情,卻仿佛一條悶而不爆的水管,因水流堵塞而產生的戰栗皆等待最後時刻的炸裂。
他發現伊妮德的側臉很美。
他發現她無法再維持不變的表情,她讓羅蘭看出了驚慌,找著了破綻。
這讓羅蘭沉積在血肉、骨頭裡,自遙遠時代的本能迅速蘇醒。
儀式者關注靈魂,重視靈魂。
一些儀式者重視靈魂,多過重視血肉。
但此時此刻,羅蘭卻不想讓靈魂礙事。
他不需麻煩靈魂,他要親自感受這一刻。
但令他懊惱的是,那白色軟魚還是有退路的。
當敲門聲響起時,一切朦朧的、醺醉灼熱的空氣頃刻間被冷風吹散。
叩叩——
很輕的敲門聲,在安靜的、兩顆高度集中的大腦裡,不亞於雷霆炸響。
幾秒後,相對而坐的兩人恢複成了彼此應該的身份。
執行官羅蘭。
審判長伊妮德。
於是,出言答複,門被緩緩推開。
是費南德斯。
“大人,關於貝內文托先——”
聲音戛然而止。
“羅蘭?”費南德斯流露一絲驚異,聲調也下意識高了少許:“我說伱這兩天可以休假…”
“我正巧路過審判庭。”羅蘭意猶未儘的手捉住漆木杖柄,摩挲時心中不免失望,“順便來看看你。”
費南德斯聽見這話,下意識咧開嘴,大步過來,用力拍了拍羅蘭的肩膀,笑容燦爛:
“不必擔心我,羅蘭。審判庭自有專門的刑訊官…況且,我可快要在審判庭十年了——十年的經驗,你可擔心錯人了!”
羅蘭不滿地揉了揉被拍得生疼的肩膀。
這讓費南德斯笑聲更加爽朗。
“你整天擔心這個擔心那個,可不夠‘執行官’。”他說,“但我又恰恰喜歡你這一點——說真的羅蘭,這次乾得這麼漂亮,我看馬上就能成為正式執行官了。”
伊妮德就笑吟吟盯著羅蘭。
她好像在剛剛的交流中吸足了水分,眉目中那抹褐色柔軟嬌媚。
人類身體部位的溫度,是可以不同的。
如果左手垂著,右手卻長時間和另一隻手相握。
如果你愛另一隻手,和它的主人,那麼,它就會出汗。
掌心會變潮,那些細小的、或許用肉眼難以捕捉的汗毛會變得高度敏感,黛色的指頭會不安的蜷縮,伸展,再蜷縮。
即便戴著手套。
伊妮德鵝頸緩吞,斂去眼中情緒,輕輕咳了一聲。
這讓還想和羅蘭說上幾句的教士立刻閉了嘴。
他隻用半秒就變了表情,板著臉,腰杆筆直。
“大人,關於貝內文托先生…後續如何處理?以他家遭遇,這位不可能和邪教徒有任何交際…特彆是血肉搖籃的邪教徒。”
“我們出去說。”伊妮德顯得有些匆忙,兩三步越過羅蘭和費南德斯,推門離開。
飄蕩的裙擺,唯有嗅覺格外靈敏的青年能嗅到此刻特殊的不同。
費南德斯看看羅蘭,又看看空蕩的桌麵。
“你剛來?”
不等羅蘭回答,又立即轉身跟了上去。
一牆之隔的門外。
冷淡的女人抱起手,一字裙所露的白皙也被那條淡紫色披肩蓋了個嚴實。
她注視著自己的手下,看他關好門,轉過臉身。
“你難道什麼事都要找我嗎?費南德斯?”
突如其來地訓斥讓正準備報告的教士不禁一愣。
啊…?
不是您說有任何結果都要隨時向您彙報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