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網址:昆山華藏寺,與顧炎武並為江南大豪的“普明頭陀”歸莊正在撰寫祭文。
自六年前從外地潛回昆山後,歸莊便隱居於華藏寺,卻不食寺中供給,隻靠賣書畫維持生活。
雖出家為僧,然不念佛經,不拜菩薩,每日縱酒狂歌,長篇短詠,揮灑淋漓。
倒似個酒肉和尚。
隻這是“頭陀”表麵,私底下歸莊利用頭陀身份常秘密往來湖山,與各地複明忠義者暗中聯絡,並於康熙元年、二年兩次潛往舟山聯絡張煌言。
目的是希望張煌言能夠勸說鄭氏擁立魯監國為帝以續明祚,不使明之正統斷絕。
如當初王五勸說韓王稱帝般,就是給世人一個希望,一個堅持下去的理由。
明室未絕,皇帝猶在,是這個時代心存忠義之士唯一希望。
然鄭經不僅不納各地複明之士共議,反而停絕魯藩宗俸,並遷軍中朱明宗室於彆地居住,使明室諸王再也無法影響鄭軍諸將,事實上宣布與明室再無瓜葛,使明之法統由此正式斷絕。
否則,縱是明室隻有台灣一地,有明室正統皇帝延續,即便是鄭家傀儡,將來曆史走向何處也未可知。
夔東那邊有韓王、東安王可擁立為帝,但忠貞營地盤實在過小,且於清軍重圍之中,縱是擁立皇帝影響也有限。
唯鄭氏於海上擁立方能維係。
鄭經的冷漠不僅令張煌言喪失信心,也令各地複明之士心寒。
眼見滿清王朝已經占據整個中國,複國希望越來渺茫,一些不甘心的複明人士遂轉而將希望投在西南方向的吳三桂身上。
順治死後清廷不讓吳三桂入京拜謁隻許其在京師城外設棚,這兩年清廷又陸續從吳三桂手中收回若乾權力,甚至於燕京城中人人都在議論朝廷何時削藩、吳三桂何時造反,這些都讓複明之士從中看到了希望。
若能挑撥清廷與實力最大的漢人藩王吳三桂之間的矛盾,未必不能逼反吳三桂。
吳三桂若反,西南立即脫離清廷控製,連帶著也會迫使清廷放棄對夔東地區的包圍,於沿海減少對海上抗清義師的封鎖,無疑對複明事業能起極大幫助。
查如龍以血書進獻吳三桂,便是受此思想影響。
此事歸莊也有聽聞,但不認為吳三桂會是大明光複的希望。
因為此人蛇鼠兩端,根本不可信。
就事論事,當年清軍方入關僅據京畿之地時,弘光朝閣部史可法書信予吳三桂引兵來歸,時吳三桂若真有歸明之心早當來歸,清廷想攔都攔不住。
而今日天下皆為清廷所有,吳三桂地盤僅雲貴兩省,人口不到百萬,披甲亦隻數萬,縱是兵強馬壯,怕也沒有膽量造反。
能為之時不為,不能為之時反為。
歸莊不信。
故對聯絡吳三桂一事持否定態度,心下對複明事業也近乎絕望。
大陸雖仍有西山忠貞營堅持,可誰都知道那點人撐不了多久。
據說忠貞明軍隻餘數千人,前番武昌收複更是以訛傳訛。
真若天絕明室,歸莊也隻能做一野服終身之人,全了對明室一腔忠心。
桌上所寫祭文是為悼念“逃社”好友潘檉章、吳炎二人的。
“逃社”即驚隱詩社,乃暫時逃避潛謀再舉之意。
“逃社”最初創始人為抗清義軍領袖吳振遠、吳宗潛和葉恒奏三人。
後三公殉國,由歸莊好友顧炎武繼續主持,入社成員先後近五十人。
不過“逃社”在去年徹底停止活動,原因是骨乾成員潘檉章、吳炎二人因“明史案”被清廷於杭州弼教坊淩遲處死,相關遺稿被焚。
那部被江南讀書人認為可與司馬遷《史記》一比高下的明代史巨著《明史記》,也被清廷搜剿焚毀,不留文字於人間。
時人皆歎:“從此明朝無真史。”
故人已逝,知己已去,若大江南,逃社成員僅餘寥寥數人,這讓歸莊心地越發哀傷。
再想潘檉章、吳炎二友於獄中忍受酷刑,卻絕不向清廷官員屈服的英雄場景,更是停筆不忍下寫。
吳炎臨行前對前來探望的弟弟道:“我馬上就要受韃子淩遲酷刑,屆時血肉分離隻餘骨架,劊子手分離屍片也必眾多,隻怕你們分辯不出哪個是我。不過不用怕,我已在雙股之上劃有火字,屆時你們看到此字,便當知那肉塊是我。”
這是何等大毅力!
潘檉章、吳炎等人何以要參與編寫明史,隻因要留真史在人間!
弘光朝之後數十萬字,更是這些義士嘔心瀝血之著。
他們無力驅逐韃虜,隻能讓這段持續抗爭近二十年的曆史為後人所知,不致湮沒曆史長河。
然,那心血之作現皆不存,片字不留。
想到此處,歸莊更是悲憤莫名,手中毛筆亦是顫抖不止,一滴黑墨落於紙間,繼而數滴淚水浸透紙背。
強忍心中悲痛,提筆寫下數句詩來。
“華人變為夷,苟活不如死。所恨身多累,欲死更中止。”
字跡有些潦草,卻是一氣嗬成。
擦乾淚水,再寫。
“高堂兩白頭,三男今獨子。我複不反顧,殘年安所倚?”
想歸氏一族命運,想父兄妻嫂之死,歸莊更是淚流滿麵,端起桌上酒壺“咕嘟”猛灌,竟是生生喝光壺中酒。
酒熱,麵熱,心亦熱。
潑墨揮毫,紙上又現一句——“隱忍且偷生,坐待真人起!”
寫罷,棄筆於桌,推門叫那不遠處屋子已經睡下的“鄰居”小沙彌:“三兒,可願為頭陀再去買壺酒來!”
“我說頭陀,你還想害我叫師傅們責罵麼?”
一個十五六歲的小沙彌穿鞋走到門口,雖不情願為那普明頭陀去買酒,但還是朝他屋子走了過去。
隻因這頭陀每次都叫他去賣畫,且每次都會給他幾文錢。
“我說頭陀,你就不能少喝一點麼,真喝醉又要鬨,一鬨師傅們就要罵我”
“速去速去,打兩壺來,餘下的歸你。”
屋內傳來普明頭陀的聲音,一個裝錢的小包扔在了門外。
“等著吧。”
小沙彌撿起錢包掂了掂,發現銅錢不少,不由有些高興走到院門拔下門栓,正要去打酒時,卻見外麵有數人站著。
其中一人正好要敲門
作者注:不管是讀史還是讀,對於順治、康熙年間複明抗清文人描寫皆較少,若乾殉國烈士事跡不為人知,本書也僅能稍摘數人事跡予讀者知曉。
因框架故事性為主,不能穿插此類人物太多描寫,實為作者心中大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