廂房之中,一片寂靜。
唯有炭火在爐中燃燒發出細微炸響,還有煮沸了的梅子酒在釜裡沸騰著,激蕩不休——如同袁紹此刻的心情。
“你這個賤民!”
袁紹死死盯著劉協,狠狠摔了手中酒杯,低聲吼道:“你的一切都是我給你的!若非我,伱豈能有今天!”
“你不過是一個流民而已!你怎敢變假為真,還妄圖讓我稱你陛下?你好大的膽子!”
之前他剛被俘虜至樂成縣、見到其他人對待劉協那恭敬的態度時,他心中隱隱就有了些不安的感覺。
後來看見張郃聽從劉協的命令後,這種不安又更加深了幾分,隻是他一直不願承認、更不願相信內心深處的那個答案。
他選擇一次次地自我欺騙,不肯認清現實,依然選擇相信劉協對他忠心耿耿。
可眼前劉協冷漠的表情,居高臨下的態度,以及剛剛的那句話,讓他再也無法欺騙自己。
所謂的袁熙、呂布挾持天子的說法,壓根就是假的!呂布他們聽從的是劉協之命!
眼前這個賤民赫然已經背叛了他,並且利用這個天子身份籠絡人心,成功取代許縣天子、變假為真!
“哼!”
劉協冷哼一聲,道:“朕拜過太廟,祭過皇天後土。”
“麾下文有賈詡、郭嘉、楊彪、伏完、司馬懿、荀諶、崔琰、陳宮、孔融!武有呂布、張遼、高順、張郃、高覽、趙雲、黃忠、太史慈、麴義!”
“更有數萬甲士聽朕號令!”
“如今朕坐擁徐州、青州、冀州三州之地,猛將如雲、謀臣如雨!隻需再收複幽並二州,朕便有了世祖光武之基業,這天下近半都在朕的掌控之中!”
“你說,朕如何不是天子?”
劉協咄咄逼人的反問袁紹。
袁紹聽罷,隻覺得有一柄重錘狠狠的錘在了他的胸口上,令他感到頭暈目眩不已。
他清楚,劉協所言非虛。
這個賤民竟然在不知不覺中積累起了如此龐大的勢力,更讓他震怒的是,劉協口中所謂的光武皇帝之基業,除了徐州之外,原本都是他的!
張郃、高覽、麴義、郭嘉、賈詡、荀諶、崔琰,甚至是袁熙……
這些人本都是為他效力的!
袁紹雙眼飽含怒火,怒視劉協。
謊言不會傷人,真相才是快刀。
這樣的結局他根本無法接受!
一介流民,一個差點就餓死在野外的賤民,不但占了他基業,如今居然要變假為真,以高高在上的姿態俯瞰他,甚至還掌握著他的身家性命!
“賤民!你這個背主之徒!”
袁紹被刺激的雙目通紅,恨不得動手殺了劉協,然而他的雙手雙腳都被緊緊綁住,他即便有滿腔的怒火也無處發泄。
過了良久之後他方才放棄掙紮,咬著牙問道:“你是怎麼走到如今這個地步?又是如何讓呂布效忠於你?”
“便是死,也要讓我死個明白!”
劉協背叛他的事實就擺在眼前,他哪怕不接受也得接受,但無論如何他都要把心中的疑惑都問個清楚!
呂布此人,最是兩麵三刀。
所以他根本無法理解,為何割據徐州、兵力雄厚的呂布,會心甘情願效忠劉協。
憑什麼?
劉協斂去臉上冷漠的表情,慢條斯理的喝了一杯酒,淡淡說道:“朕方才就說過,朕有今日,全都仰賴本初。”
“至於溫公……是因為朕許諾他,等日後一統天下,朕封他女兒為後,並立他外孫為太子。”
“如此一來,他豈有不效死之理?”
聞言,袁紹渾身一震,心中的不解瞬間豁然開朗,明白了個中關鍵所在。
呂布雖然兩麵三刀,但絕不像其他諸侯那般野心勃勃,他最大的野心無非就是大將軍。
而且呂布膝下沒有子嗣,唯一能指望的就是女兒和外孫。因此,若能助劉協一統天下,日後他的外孫就是天子。
袁紹回想起了幾次見呂布之時,呂布對他莫名的憤怒。他原先還以為是自己占據了大將軍之位才引來呂布的敵意。
但如今看來,原因不僅於此。
更因為劉協對他的許諾和蠱惑。
“原來如此。”
袁紹深吸一口氣,眼神複雜,“難怪呂布不接受我的拉攏,難怪他會如此忠心於你、如此為你賣命!”
“原來他不是給你打天下,而是給自己的外孫打天下。”
這個最大的疑問得到解答,袁紹繼續問道:“據我所知,你麾下大軍的武器裝備,皆是甄氏供給打造。”
“不僅如此,甄氏還不計代價的供應糧草……我沒猜錯的話,你跟對呂布一樣,給了甄氏相同的許諾,以此來換取甄氏的全力支持?”
當確認了劉協背叛之後,許多原本想不通的關隘,此刻全都通暢了,袁紹自然也能猜到很多事情。
“本初果然才思敏捷,朕身邊的謀士總是喜歡說你好謀無斷,朕倒是覺得冤枉你了。”
“不錯,朕給了甄氏同樣的許諾。”
劉協麵露微笑,點頭稱讚。
說著撿起酒樽再為袁紹斟滿。
聽到劉協這不知是調侃還是稱讚的言語,袁紹冷哼一聲,看了一眼麵前的酒水,還是伸手接了過來。
事已至此,先喝酒吧。
他一口飲儘,但隻覺得口中的杜康也不如之前香醇,入喉之後就變得分外苦澀,心中隱隱作痛。
“當年我本想讓袁熙那孽畜迎娶甄宓,但卻在關鍵時候,一則有關甄宓身居鳳命的讖言鬨的滿城風雨。”
“這也是你的手筆?”
劉協搖了搖頭,攤手一笑道:“朕當時被你幽禁深宮,時刻提心吊膽,說一聲如履薄冰也不為過,如何謀劃此事?”
“這一切全都是袁尚所為。”
袁紹皺了皺眉,他記得袁尚為了甄宓嫁給袁熙之事,和他鬨過一段時日,可在他看來袁尚太稚嫩了,是絕對想不到這種手段的,而且這麼做袁尚自己也落不到好處。
忽然,一道青年文士模樣的身影在他腦海中閃過,袁紹的眼神陡然變得淩厲了起來。
“郭嘉!那時候此人在為顯甫做事!”
自己幾個兒子之間的競爭是他有意為之,想要借此磨煉他們的能力,當時麾下有哪些謀士去幫助者兩個兒子,他都一清二楚。
隻是他從未將郭嘉給放在眼裡。
“正是。”
劉協點頭承認,微微笑道:“朕能納甄宓為妃、能得到甄氏傾力相助,都是奉孝之功。”
袁紹聽罷,滿臉的不敢置信。
他沒想到這讖語之事,甄宓之所以入宮,甄氏之所以不遺餘力協助劉協,竟然都是他賬下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所為。
劉協見袁紹如此表情,不由笑了:“怎麼,在本初心中,郭嘉不如田豐、沮授、審配、逢紀之流?”
袁紹不屑冷哼了一聲,態度明顯。
什麼貨色,也能與他的這幾位心腹謀士相提並論?
哪怕是田豐,雖然說話很不中聽,但才能也是極強的。
郭嘉算是什麼東西!
“本初,這就是你之所以成為階下囚的原因所在啊,你太傲慢了,你的禮賢下士都隻停留於表麵,你從來沒有真正放下高貴名門的身段去求賢納士。”
劉協搖了搖頭,令袁紹眼神一沉。
但沒等他開口說話,劉協便輕聲吟道:“天生郭奉孝,豪傑冠群英。腹內藏經史,胸中隱甲兵。運籌如範蠡,決策似陳平。”
“朕能成大業,他當居首功。”
郭嘉不僅是他第一個收入麾下的謀士,更是為他盤活了整盤棋的關鍵所在,沒有郭嘉就沒有他現在的一切。
聽到劉協竟然對郭嘉有如此之高的評價,竟然把他和範蠡、陳平並列,袁紹的臉色徹底變了。
事到如今,劉協完全沒必要騙他。
難道他真的有眼無珠,以至於錯失了一位大才?
更因此人,才導致他有今日下場?
袁紹臉色鐵青的問道:“你剛來鄴城之時,人人皆知你隻是我的傀儡,他為何敢在我的眼皮底下效忠於你?”
劉協指了指身上的天子常服,道:“因為朕是天子。郭嘉在你賬下得不到重用,朕以九五至尊之軀禮賢下士,他焉能不死心塌地?”
“不隻是郭嘉,張郃與高覽二人,同樣如此”
聽到這個解釋,袁紹幾欲吐血。
他完全明白了劉協謀臣如雨、猛將如雲的根本所在——天子身份!
眼前這個流民竟借著一個天子的身份,或許以重利,或禮賢下士,以此來籠絡人心、發展勢力。
難怪短短三年時間,他麾下就聚攏了那麼人才。
而他被劉協表現出來的諂媚和胸無大誌所欺騙,始終沒有起任何提防之心,才給了此人可乘之機!
袁紹陰沉著臉飲下一杯酒。
苦酒入喉心作痛。
“唯器與名,不可以假人。”
“古人誠不我欺。”
“悔不該聽沮授之言,悔不該不聽沮授之言啊!”
袁紹深深歎息。
他不該聽從沮授之言假立天子,他更不該不聽沮授的提醒,輕視劉協,隻讓張郃、高覽這兩個降將帶領禁衛軍看守皇宮。
正如劉協所說,他太傲慢了。
他的傲慢讓他完全無視了劉協這個他眼中的流民。
“賈詡如今既在你麾下,那這麼說來當初鄴城事變,袁熙弑弟囚父,都是你與他一手謀劃?”
袁紹神色落寞,再度問道。
今天他就是要借著這個機會,把所有事情的來龍去脈全都弄清楚,以解心中之謎。
他之前以為是賈詡天生心黑,為了前程選擇蠱惑袁熙弑父,但現在他不這麼想了,此事和劉協脫不開乾係。
“賈詡和郭嘉,二人分彆為袁熙、袁尚效力,挑撥他們兄弟二人之間的關係,致使他們兄弟相殘。”
“朕本欲借袁熙之手殺了你,但袁熙心慈手軟,隻是將你囚禁了起來。”
“再後來袁熙囚父之事外泄,城防軍圍攻袁府,也是朕借禁衛軍助袁熙對付你,但本初不愧是本初,最終還是讓你逃了出去。”
“那場事變是朕龍騰九霄的關鍵一戰,自那以後,朕終於不必受你鉗製,徹底恢複了自由。”
劉協侃將所有始末娓娓道來,同時感慨道:“本初,兩年,整整兩年!你可知朕受你鉗製那兩年是怎麼過的嗎?”
“朕不僅要日日擔心被你發現朕的謀劃,還得在你麵前唯唯諾諾,虛與委蛇。”
“自你離開鄴城後,朕終於不用提心吊膽,終於能夠睡一個安穩覺!”
袁紹越發沉默,眼神複雜。
他不得不承認劉協的隱忍和城府要遠超他的想象,換做他來,他是萬萬做不到如此地步的。
“既獲自由,你為何不走?”
袁紹眉頭緊緊皺起,“我離開鄴城,你不應該第一時間選擇投奔呂布麼,為何要繼續留在鄴城?”
“你難道就不怕我帶兵殺回來?”
劉協此時已經緩緩平複了悸動的心情,聞言平靜道:“為何要走?朕若走了,還怎麼謀奪冀州?”
“朕為天子,自然要以一統天下為己任。而沒有冀州,朕如何平定北方,如何蕩平不臣?”
“至於你帶兵殺回來……你以為賈詡為何會去公孫瓚那裡,公孫瓚又為何會出兵討伐你?”
“這一切都是為了牽製你,給朕留下充足的時間啊,本初!”
又一個疑惑,得到了解答。
袁紹臉色已經變得格外陰沉且憤怒了,他當時就納悶,為何公孫瓚會如此不理智,這裡麵果然有貓膩!
又是這個賤民在背後謀劃!
他咬牙切齒道:“難怪公孫瓚能與我打那麼長時間的仗,原來是你在後麵支持!好,好得很!”
公孫瓚前前後後不知給他造成了多大麻煩,他一直都不解公孫瓚怎麼有底氣和他打一場持久仗。
原來背後有著劉協的支持,有著甄氏支持。
到了如今,他心中對劉協已經沒有了任何輕視,隻剩下深深的忌憚。
“我承認你的心機手段,但你的身份終究是假的!”
“你區區一個偽帝,沒有我的支持,天下人誰會信服你?彆提袁熙那個孽畜,他還代表不了袁氏!”
在袁紹看來,是他以自身和袁氏的聲名為劉協背書,才讓劉協的天子身份擁有可信度。
沒有他,誰還會相信這是真天子?
麵對袁紹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劉協眼簾低垂,端著酒樽淡淡說道:“本初,時至今日,你還以為朕是……偽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