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遠鏡冰冷的橡膠眼罩被宋和平的手指死死捏住,發出不堪重負的細微嘎吱聲。
汗水浸透了貼合的橡膠邊緣,黏膩地貼在眼眶四周,視野卻異常清晰,清晰得令人窒息。
代爾祖爾城郊這片空地,此刻成了最原始的屠宰場。
視線儘頭,那個纏著黑色頭巾的1515頭目,手臂肌肉虯結賁張,將一柄砍刀高高舉過頭頂。
刀鋒之下,一個穿著破爛黑袍的婦女被兩個武裝分子死死按在滾燙粗糙的地麵上,塵土撲滿了她因恐懼而扭曲的臉頰。
她的喉嚨裡擠壓出一種非人的、被砂紙磨過般的嘶嚎,絕望地撕裂著空氣。
那聲音穿透了望遠鏡的層層鏡片,穿透了耳膜上薄薄的骨膜,與通訊器裡江峰壓抑到極限的粗重喘息聲,更與無數個深夜裡回蕩在宋和平記憶深處的、伊斯裡耶街頭那個母親瀕死的哭嚎……
瞬間彙聚成一股狂暴的電流,在他緊繃的神經上瘋狂共振、炸裂!
“不——!”
一聲淒厲得變了調的哭喊,如同垂死幼獸的悲鳴,猛地從旁邊炸響。
那個一直被反綁雙手、蜷縮在塵土裡的少年,看起來絕不會超過十四歲,身體裡爆發出驚人的力量。
他像一顆出膛的、絕望的炮彈,猛地撞開了按著他的武裝分子,不顧一切地撲向那柄懸在母親頭頂的屠刀。
瘦小的身軀弓起,試圖用自己單薄的脊背去承接那即將落下的毀滅。
“找死!”
持刀的頭目獰笑一聲,嘴角咧開,露出參差不齊的黃牙。
手腕極其靈活地一轉,高高揚起的刀光在空中劃出一道殘忍而精準的微小弧線。
目標瞬間從婦女脆弱的頸項,轉向了撲到近前、毫無遮擋的少年頭顱!
時間在宋和平眼中驟然失去了正常的流速。
少年撲出的身影,那頭目獰笑時嘴角肌肉的抽動,那柄砍刀因反光而閃爍的、帶著粘稠暗紅血漬的刃口……
每一個微小的細節都被無限拉長、扭曲、放大,如同最殘酷的慢鏡頭,一幀一幀,帶著金屬摩擦的刺耳噪音,狠狠鑿刻進他的腦海深處。
憤怒如同地底奔湧的岩漿洪流,咆哮著要噴湧而出,燒毀眼前的一切。
但僅存的一線冰冷理智,如同浸透冰水的鋼索,死死勒住了他幾乎要失控的身體和喉嚨。
他什麼也做不了。
距離,任務,暴露的代價……
無數冰冷的砝碼沉甸甸地壓在憤怒的天平上。
“江峰,撤回。”
四個字,幾乎是從緊咬的牙關裡,一個一個被碾碎、擠壓出來的。
每個音節都帶著鐵鏽般的血腥味。
通訊器那頭沉默了一瞬,隻傳來一聲被極力壓抑後、沉悶得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吐息。
“……好。”
江峰的聲音低沉嘶啞,像砂石在粗糙的管道裡摩擦滾動。
宋和平甚至能通過那濃重的呼吸聲,感受到他極度的憤怒。
1515武裝慣用的這種恐怖手段——在占領區公開處決平民,尤其是婦女兒童,以此播撒恐懼的種子。
這種手段最近一年多來宋和平早有耳聞。
但聽聞與親眼目睹,隔著屏幕與親身置於這血腥氣味的現場,其衝擊力是天壤之彆。
這兩年來,1515武裝在伊利哥西部廣袤的荒漠城鎮,以及陷入內戰泥潭、政府控製力支離破碎的西利亞東部邊境地區,攻城略地,所向披靡,勢力如同滾雪球般急速膨脹。
其核心“秘訣”,正是這種將恐怖本身化為最有效武器的能力——他們深諳如何利用人類最原始的恐懼,瓦解抵抗意誌,不戰而屈人之兵。
作為曾經在紀律嚴明的軍隊中服役多年的軍人,即使如今脫下軍裝,穿上了國際防務承包商這層灰色的外衣,行走在戰爭與政治的模糊地帶,早已不敢自詡什麼正義使者,但宋和平骨子裡那份屬於軍人的底線和本能,依舊讓他對這種赤裸裸針對無辜平民、尤其是婦孺的暴行,感到生理性的反胃和無法遏製的憎惡。
這不是戰爭,是虐殺。
乾出這種事的,已經脫離了人類的範疇,是披著人皮的野獸,是反人類基因的集中爆發。
“彆看了,我們幫不上忙。”
低沉粗糲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濃重的斯拉夫腔調。
烏特金不知何時湊到了旁邊。
他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有一種近乎麻木的理解。
“中東這種鬼地方,習慣了就好。每天都有這種破事,到處都在發生,區彆隻是我們知不知道而已。”
他粗重地呼出一口氣,仿佛要將鼻腔裡那無形的血腥味一同吹散。
宋和平沒有回應,喉嚨像是被滾燙的砂石堵住。
他的視線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釘在望遠鏡的目鏡上。
視野裡,那具倒在血泊中的軀體,脖頸斷裂處呈現出令人作嘔的參差截麵。
“代爾祖爾被圍死了,鐵桶一樣。”
烏特金的聲音再次響起,低沉而務實,硬生生將話題從令人窒息的血腥拉回到冰冷的現實。
“我們……還進城不?”
他的目光轉向宋和平,帶著征詢,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
深入這座被圍困的死城,其危險係數呈幾何級數飆升。
宋和平猛地閉上眼,用力甩了甩頭,仿佛要將視網膜上那幅地獄景象甩出去。
腦海中卻不受控製地閃過更多畫麵:伊斯裡耶街頭被隨意丟棄的無頭屍體,被炸成廢墟的房屋下伸出的焦黑小手……
憤怒的火焰再次“騰”地在胸腔裡點燃,灼燒著他的五臟六腑。
但他強行將它壓了下去,如同用千鈞巨石蓋住即將噴發的火山口。
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再睜開眼時,那雙眼睛裡隻剩下一種近乎冷酷的決斷。
“不行。”他的聲音斬釘截鐵,異常清晰,“目標是廚子,任務優先級最高。不是來給這裡的政府軍當救火隊的。”
他再次強調了核心目標,仿佛也在說服自己。
“但……”
他話鋒一轉,眼中寒光一閃。
“我們可以‘順帶’幫他們一把,給1515這群雜碎找點麻煩。”
他從戰術背心的側袋裡掏出那部厚重的軍用衛星電話,動作帶著一股壓抑的狠勁,手指快速而穩定地撥通了一個號碼。
短暫的等待音後,電話接通了。
聽筒裡立刻傳來一個帶著濃重伊利哥口音、疲憊中透著一絲焦慮的男聲:“老板?謝天謝地,是你!”
“薩米爾,”宋和平的聲音冷硬如岩石,沒有任何寒暄,“你那邊準備得怎樣了?人手齊了沒有?”
他直切主題,每一個字都像淬過火的鋼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