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所發生的變故讓建康城中的氣氛又變得極度緊張起來,而作為如今執掌南陳朝政大權的陳蒨兄弟倆自是首當其衝,承受了最大的壓力。
除了待在江北秦郡、恃著背後有西魏撐腰而不斷威脅叫囂的陳曇朗之外,國中再生波瀾的人心情勢也讓兄弟倆多感焦頭爛額,之前那種水到渠成的順暢感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各種人事反複。
今天陳頊花了大半天的時間再將台苑之間的宿衛防務重新調整並巡察一番,剛剛結束這些任務之後,他便拖著疲憊的身軀前往東府城兄長幕府所在。
當他來到東府城時,便見到大臣王通正從直堂行出,在仆員攙扶下登車準備離去。
王通出身琅琊王氏,乃是如今江左首屈一指的世族名流,在朝在野都有著頗高的聲望,而且不久前他兄長陳蒨剛剛為其長子陳伯宗求婚於琅琊王氏並獲得了琅琊王氏的同意,隻待國喪結束之後,兩家便要締結親盟、成為親密的親戚。
因此當陳頊見到王通將要離開的時候,他也不敢過於怠慢,闊步上前向著王通抱拳笑語道:“王仆射今來府城,是有要事與我兄商討?需不需要安排卒員護送一程、免受曲裡閒人騷擾?”
王通正自眉頭微鎖、臉色不是很好看,見到陳頊入前寒暄,臉上先是閃過一絲錯愕尷尬,旋即便擺手道:“不勞大王作此關照,但使國事得治、處此畿內之地,又何懼閭裡閒人的騷擾!”
陳頊聽到王通的語氣有些不善,眉毛頓時一跳,未待發聲質問,王通已經擺手著令家奴駕車離開。這會兒幾名禮送王通出府的陳蒨下屬這才入前來迎接陳頊,陳頊便指著王通那漸行漸遠的車駕不悅道:“老奴發何癲症?”
諸府員們對此自是不好作答,隻是隱晦說道剛才王通與他們主公交談似乎是有些不痛快。沒有在府員這裡問出什麼有用的信息,陳頊便懷著疑問往府內行去。
府城直堂中,氣氛很是沉悶壓抑,陳蒨正神色冷峻的坐在席中,麵前案上則空無一物,反而是案前地麵上散落著眾多的器物,有一儀容俊美、嬌若女子但卻身著戎服的年輕人正側立案旁,小心翼翼的將地上散落的器物逐一收揀放回案上,至於其他部眾們則都垂首不語。
“阿兄,發生了什麼事?我見王仆射……”
陳頊見狀後心中也頓生不妙之感,連忙入前開口詢問道。
然而他話還沒有說完,陳蒨便又揮起拳頭重重的砸在案上,同時口中怒喝道:“老物慣於慕強媚大、反複無常,當真可恨!恐我見惡魏朝、不能穩定大勢,竟要違反婚約!”
“竟有此事?”
陳頊聽到這話後頓時也是暴怒不已,這段時間他本就被內外情勢搞得焦頭爛額、煩躁不已,如今又聽到已經說定的親事居然還被琅琊王氏登門反悔,頓時越發的怒不可遏,直接大聲喝道:“我現在便率領一隊禁軍,直赴烏衣巷中,擒拿這狗賊一家!”
說話間,他便轉過身,直往堂外行去,然而還沒有走出廳堂,便被堂中陳蒨開口喚住:“罷了,王謝醜類素無筋骨,指望他們能夠患難與共、迎抗大敵本來就不現實。前者觀我勢強而有媚從,本來就不是出於真心,如今更有強者臨江挑釁,他們背盟自保也並不是什麼稀奇事情。眼下大加懲治隻是自亂陣腳,無益於事。”
“事若就此忍讓下來,一旦賊軍當真渡江,畿內群情恐怕更加難定啊!”
陳頊聽到兄長這麼說,雖然又轉身走回了廳堂,但還是一臉不甘心的說道。
“當真與戰,乃是下計。無論成敗與否,恐怕都非群眾樂見。”
陳蒨講到這裡,語氣也變得頗為沉重。
此番王通來到東府城中,不隻是為了悔婚退婚,同時還有代表畿內一眾世族人家告誡他的意思,意思無非就是希望他儘量避免繼續激化矛盾,並且最好不要與西魏之間展開鬥爭。
西魏對南陳情勢的影響之大,還要超出了陳蒨的想象。
原本在陳蒨看來,在先後經曆過侯景之亂與北齊入寇等一係列戰事摧殘之後,江東士民們應該能夠看清楚那些北人的真實麵目,會有一種誓守大江的決心和勇氣,比較反感西魏對南陳時局過多的乾涉。
而這種人心情勢的脈絡,就是他能恃之與西魏相抗衡的底氣。陳蒨並不覺得他借助皇太後的詔令軟禁嗣主、接掌局麵乃是犯上作亂,反而覺得這麼做才算是真正順應了叔父陳霸先的意願,繼承了叔父的遺誌,保持南陳政權的獨立性!
不同於久在關中為質的陳昌與陳頊,陳蒨是真的一路追從叔父平定江東、再造社稷,尤其是最重要的平定三吳一係列戰事,陳蒨更是親自參與並領導。
他當然不希望自己等人拚儘全力才重新下來的江東與所建立起來的政權淪為北人傀儡,哪怕是太子想要賣國,他也不答應!
原本他覺得江東將士民眾們在曆經戰亂摧殘之後,應該能夠理解他這一份苦心,一如他叔父當年為了拒絕接受北齊的擺布而毅然起兵襲殺王僧辯,之後又上下一心、眾誌成城的在北齊入侵之下贏得了建康保衛戰!
可是他卻沒想到,僅僅隻是江北方麵傳來了一些威脅聲,建康城中便人心惶惶,諸如王通之類食國之祿、身居高位者,他們不敢去抗拒來自西魏的威脅壓迫,反而入此來勸告威脅他,警告他如果再一意孤行,可能會給局麵帶來更加惡劣的變化,言外之意自然不言而喻,這些世家大族們可能要勾結起來做些事情了。
這時候,堂中一直沉默不語的府員中有一人開口道:“王仆射等之所以畏與魏國交戰,不隻是畏懼對方勢力強盛,更因畿內諸家多與魏國有著錢貨往來。大亂之後,畿內產業凋敝、諸事不興,前與魏國開商貿於曆陽、姑孰二鎮,畿內人家爭相前往。彼此臨江錢貨輸送,多有重貨囤積江北。一旦雙方大舉開戰,這些錢貨自然也就儘付流水。”
發言此人名為華皎,乃是陳蒨麾下心腹,本是小吏出身,擅長管理經營錢物並諸資業,陳蒨除了用之治理官署庫物財貨之外,也用於經營門下產業。而作為南北通商口岸的姑孰,便是如今南陳最熱的掘金地之一,華皎也經常往來彼處,因此對畿內一眾世族人家的底細也都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