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戰鬥雖然結束了,但人心卻並沒有就此平靜下來。尤其是在目睹到斛律光在城外與敵交戰、無功而返,金墉城中將士們也心情也都不免沉重複雜。
城外罷戰之後,魏軍卻並沒有就此停息下來,又向金墉城南的土山增派卒員,並且向土山上運輸石彈,不久之後城內便又響起了石彈的轟砸聲。
連日遭受此類進攻,由於這些石彈的落地點大體都在一個比較固定的區域之間,所以城中守軍們也並不再像最初那樣驚慌,隻要避開這些區域,基本上便也不會遭受什麼損傷和影響。
雖然如此,但那些石彈落入城中後所造成的巨大聲響還是頗有驚心動魄之效,哪怕是已經搞清楚了其攻擊規律,每當敵軍再發起此類進攻的時候,城中守軍們也都儘量減少活動範圍,各尋掩體隱蔽起來。
為了躲避這些石彈,斛律金索性將大營都從城內的州府轉移到了城門附近,有著城牆這一巨大掩體,可以不必理會那些石彈攻擊。
但物理上的打擊可以避免,今天的石彈攻擊卻又增添了幾分鑽人心魄的嘲諷意味,讓人心情在那一聲聲的石彈轟鳴下變得越發煩躁。
當斛律金走下城牆,正在大營內心事重重的進用晚餐的時候,帳外有部將入內稟告道:“稟太師,今日出城怯戰、不敢進擊一乾罪徒業已擒拿於帳前,恭請太尉處斷。”
斛律金聽到這話後,眉頭便是一皺,他放下手中的餐具走出帳外,便見許多將士被反縛兩臂跪在帳前。
這些人都是白天的時候他派出城外進擊土山的將士,結果因受敵軍喊話的影響沒有向前進攻,歸城之後都因畏戰而被擒拿起來。
除了這些罪卒們之外,還有守城的其他許多將領、包括趙郡王高睿都站在這裡,他們也想看一看斛律金會如何處置這些違命士卒。
看到這一幕,斛律金心內便長歎一聲,他緩步行至跪在帳前的一名將領麵前,彎腰為其鬆綁並將其人扶起,旋即便沉聲說道:“賊將李伯山詭計多端、常為誅心之計,就連國中許多大將都難免受其所害,你等諸眾一時間受其邪言迷惑,但隻要能夠及時醒悟,也未為罪。”
“末將等多謝太師仁慈!”
這些待罪的將士們聞言後也都喜出望外,忙不迭叩首謝恩。而站在周圍圍觀的那些將領們見狀之後,也都各自鬆了一口氣。
在赦免了這些將士後,斛律金索性便又將高睿等人也都請入帳內去,準備結合今日的情況變化來商討對計。
“李伯山之狡詐凶狠,舊有所聞,未為親見。今天總算是有所見識,此賊奸計當真防不勝防,稍有不慎即為所趁。怪不得之前太師要放棄枝節、固守根本,如此謹慎尚且難免受製,若諸軍仍然分處各方,各自局勢想必更加凶險啊!”
待到入帳落座之後,高睿便忍不住歎息道。窮極其想象力也想象不到,原來戰爭還能打成這個樣子,原本作為國中元老大臣的斛律金,以及作為中堅名將的斛律光,竟被其人幾番言語挑撥便搞得方寸大亂、拙於應計。
聽到高睿誇讚他的先見之明,斛律金臉上也沒有多少高興的神情,當然這本來也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情,不過是吃一塹長一智罷了。隻不過現在看來,他的智慧增長還是趕不上李伯山的詭計迭代,每與交戰,這家夥總是會有新花樣讓人應接不暇。
“今日城外交戰,諸位也有所見。我師旅兒郎並非不夠勇猛,然則賊陣堅銳、不容小覷,苦戰無功反而損兵折將。後計如何,你等各自可有所計?”
斛律金環視在場眾人一眼,旋即便開口說道。
眾人聽到這話後各自不免一愣,之前不是說好了固守城中,怎麼現在又要詢問眾計該當如何?
略加思索之後,眾人也都很快便想明白了斛律金何以前後態度和說辭發生變化,無非是因為城外的其子斛律光。
斛律光被李伯山以孝義為名威脅逼迫並大加羞辱,不得不在局勢不利的情況下向敵軍發起進攻,而今日的戰況也說明了斛律光所部遠非敵軍對手,若再繼續交戰下去,恐怕難免戰死城外。
所以斛律金不再是之前那般想要堅守城中的想法,估計是想派遣人馬出城與敵交戰,以期能夠內外夾擊的扭轉戰局。
斛律金見眾人全都沉默不語,也清楚他們各自心內所想,略作沉吟後便又說道:“李伯山乃是賊中巨奸,詭計層出不窮,你等群眾也都有見。與之交戰切忌久峙,久必生變,天下豈有常伴虎狼而幸免於難者?唯速戰速決、抽身遠之才是上計!”
“但今城外沙堤縱橫、賊勢洶洶,貿然出戰,恐怕……”
其他將領都懾於斛律金的威望與資曆,心中即便是有不同的看法,一時間也都不敢直接發聲質疑,高睿聽完後便忍不住吞吞吐吐的說道。之前說固守堅城是你,現在說速戰速決也是你,還能不能有個準主意?
斛律金也自知他這番說辭轉變有些牽強,就連他自己都有些說服不了,但有的時候人真是很難絕對的冷靜理智,尤其是看到自己最出色的兒子因受情義所累而蚍蜉撼樹一般的徒勞努力,更是讓他心酸心痛不能自已,尤其擔心自己或要親眼看到兒子戰沒於敵陣之中。
自古以來慈不掌兵,斛律金戎馬大半生,直接和間接死在他手中的人可以說有成千上萬,心腸當然也是硬得很,但那是對外人,可是對自己的兒子,他卻無論如何也做不到任由赴死而無動於衷。
眼見諸將俱是默然,他索性自席中站起身來,向著眾人深作一揖道:“之前應敵之計未足周全,致使賊軍堅壘圍城、斷我內外。今援師既至、苦戰解圍,若我師旅仍然隻是龜縮不出,無疑是涼援軍熱血。
況且人唯自救,方可得救。城外援者因是我子,被賊以情理邪說混淆,我亦難作自辯。來日陳兵城下,我為先驅,勝則眾將之功,不勝則老夫鎮後,請大王坐鎮城中,號令諸軍進退,可否?”
“無論城外援者是誰,難道我等就可久閉城門、老死城中?今太師父子內外典兵、同心協力,破賊正當此時!”
雖然眾人多多少少也受一些敵軍喊話影響,但終究還是彼此共事多年的情義更加深厚真摯,當聽到斛律金這麼說的時候,當即便有將領忍不住站起身來附和說道。
趙郡王高睿聞言後也點頭說道:“太師既有殺敵破賊之誌,我又安忍阻撓?太師但往擊賊眾、揚我軍威,後路某自為看守!”
於是在眾將達成共識之後,城中守軍們便也不再枯守待命,而是開始忙碌備戰起來。那被木石擁堵起來的城門通道再被扒開,營卒們各自拭甲磨刀,以待天明。
第二天,天空仍是陰沉沉的無見晴色,土山上的河陽炮轟鳴了一整晚,到了黎明時分總算是安靜下來。然而一直緊閉的金墉城城門卻緩緩打開,老將斛律金身披戰甲,在親兵的拱從下緩緩行出城來,跟隨在後的則是城內千軍萬馬。
很快,這一情況便被分彆傳遞到河南城中的李泰以及白馬寺附近的斛律光耳中。
李泰得知此事後倒也並不慌張,簡單的用過早餐後便率領一眾親兵奔赴前線。至於白馬寺的斛律光得知父親引軍出戰後,一時間心情也是既喜且憂,默然片刻後才長歎道:“老父年過花甲仍需入陣為戰,實在羞煞兒孫!”
說完這話後,他便著令部眾們迅速披甲整裝,再向金墉城外交戰。然而這時候又有部將提出異議道:“昨日計定且待平原王、扶風王各自引部會師再戰,今再與戰,恐怕人馬仍有未支啊!”
斛律光本自羞慚於昨日未能克敵製勝、解救父危,一夜下來那河陽炮轟鳴聲更是不斷的折磨著他。
他心中自知父親今日出戰正是為的策應他,恐他重蹈昨日損兵折將的局麵,這會兒聽到部將勸阻,他便歎聲說道:“漢祖人間雄士,非斛律明月俗人能擬。父危不救,情所不安。”
說完這話後,他便又翻身上馬,率領部伍直向金墉城外戰場而去。
此時的金墉城外,陣仗再次擺列開來。李泰所部襄陽人馬仍然布陣在昨日方位上,但今天的形勢卻變成了腹背受敵的局麵。
斛律金引部陳兵於金墉城下,斛律光則率部於魏軍陣前數裡外下馬整裝,以待出擊。雙方之間雖然間隔著層層沙堤,難以直接通過眼神和言語進行交流,但雄渾的戰鼓與激昂的號角聲卻使得他們雖然身處兩地卻仿佛渾然一體。
“殺啊!”
隨著衝鋒的號角聲響起,金墉城守軍率先向魏軍發起了進攻,他們首先進攻的方向還是那座連日來給他們帶來巨大騷擾的城南土山,想要將土山攻奪下來,搶奪摧毀那些擾人的河陽炮。
由於土山距離金墉城牆太近,左近區域也都覆蓋於敵軍箭矢的射程之內,因此除了土山南側增築一道沙堤長牆之外,土山的西北兩側並沒有太多遮掩,敵軍可以直接攀爬而上。
當然這樣的仰攻姿勢也不利進取,所以城頭上也同時向外發起進攻,落矢如蝗,壓製著土山上的守軍。交戰伊始,金墉城中的守軍便展現出來強大的氣勢,似乎是要通過戰鬥將連日遭受圍困所積壓的苦悶都儘情發泄出來。
相對而言,魏軍的應對就顯得有些不夠積極,隻有土山上麵所駐守的軍卒們一邊頂著牛皮大盾抵擋城頭上的箭矢,一邊忙碌的擺弄著架設在土山上的河陽炮,似乎是想趁著敵人還未攻殺上來而將這些河陽炮拆除轉移。
看到這一幕後,齊軍眾將士也都大受鼓舞。之前他們在城中多遭壓製,心內也是充滿了憂懼愁悶,可當真正出城交戰的時候,卻發現敵軍似乎也沒有多可怕。所以許多城前列陣待命的將士們也都摩拳擦掌,想要立即入陣殺敵。
斛律金自知士力不可浪使,尤其敵軍在城外所築造的長圍工事非常嚴密,如果不管不顧的一味衝殺上去,很容易就會演變成他們自棄防守優勢的攻堅戰,因此今日交戰要旨在於內外互相配合,從而讓敵人疲於應對,在這交替的攻防之間暴露出更多錯誤和漏洞出來,從而將其戰線進行瓦解。
所以他也並沒有第一時間便勒令全軍出擊,而是在派出一路人馬進攻土山的同時,大軍整體引而不發,旋即又讓人向城外發出衝鋒的鼓令聲,通過騎兵高速的離合襲擾來發現敵軍在防線上的調度規律。
長圍外,斛律光聽到鼓令聲後,當即便勒令部伍上馬,向著敵陣便衝殺而去。因為有著內裡的父親率領守軍為呼應,所以今天交戰起來他也要更加的激進奔放,不再像昨日那般小心翼翼的多方遊掠試探,而是沿著敵方側陣便衝殺而去。
由於今天一部分魏軍將士被調入長圍內裡布防迎敵,所以今天長圍外的陣勢較之昨天要薄弱許多。斛律光一眼就見到昨日那名險些將他圍殺陣中的敵將,手中馬槊遙遙一指對方,然後便要策馬躍入陣中。
今天的吳明徹與陣中將士們也都頗為緊張,雖然他們對於這長圍工事也頗具信心,認為敵軍難以輕易突破,也也終究難免腹背受敵的局麵,一旦戰鬥激烈起來,內外恐難彼此靈活策應。
而且吳明徹還注意到今早太原王的一部分親兵帳內都被安排在了內部陣線,大纛周圍駐守兵力不多。若被敵將撕開陣線,恐怕會直接驚擾到太原王所在。
因此吳明徹也神情繃緊,遊走於戰陣之間勉勵部眾,務求要把敵將阻截在陣內,不使衝擾後方。
眼見雙方距離逐漸拉近,吳明徹也凝神傾聽著後方中軍傳來的鼓令聲,隨著鼓令響起,他口中便下意識呼喊道:“向左……橫撤?”
口令呼喊出口後,陣中將士們立即便執行起來,吳明徹則一臉驚疑的回望中軍方向,怎麼在此腹背受敵的關鍵時刻,中軍竟然作此亂命?
且不說懷疑受錯命令的吳明徹,就連正向敵陣發起衝鋒的斛律光看到敵軍大陣如潮水左右排開,中軍大纛竟然直接暴露出來,一時間也大感驚詫。
而在那大纛前方,正有一大將身著明光鎧、麵覆虎紋甲、胯下白馬神駿、手中長槊如龍,其勢如虹,直向陣外殺來。而在此銀甲白馬的大將身後,更有數百虎賁之士如影隨形,一並風馳電掣的向此衝來。
憶昔曾擒虎狼,長鋒久不飲血,而今複入戰陣,自是所向披靡!
吳明徹等南朝人士或許對太原王的另一麵有些陌生,可是隨著李泰身披戰甲、躍馬馳出,整個戰場上一眾襄陽軍將士們無不士氣勃發,揮戈高呼起來:“殺敵破賊,大王威武!”
敵軍陣勢驟變,斛律光等因前無遮阻而收勢不及,貿然直入敵陣當中。而李泰則親率部伍如利刃一般由側切入其陣隊之內,整個齊軍陣隊被斜向剖開、一穿到底,原本陣勢不複,群徒驚慌失措,各自策禦胯下戰馬、左右奔逃起來。
李泰手中龍紋槊如蛟龍出海,那鋒利的槊鋒好似銀線穿刺切挑,凡所至處人馬皮肉綻裂、血花四濺。身後群徒拱衛左右,或扣弦狙敵、或揮槊補刀。前後奔走穿插一番,直將敵陣攔截分割的四分五裂。一番衝殺下來僅僅隻過去了一刻鐘有餘,便將敵陣徹底攪亂。
當其率部複歸中軍大纛,甩開銜接的兜鍪的虎紋麵具,將手中鮮血淋漓的長槊向著仍自混亂不堪的敵陣用力擲去,同時口中大吼道:“殺賊!得槊者賜絹萬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