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州中外府內,氣氛很是壓抑,出出入入的屬員們儘量都將腳步放輕,儘量避免發出太大的聲響而被人注意到,彼此之間的交流話語也都能短則短,許多信息都要佐以眼神來傳遞。
但在府中還是有著比較醒目的人和事,就在中外府直堂前的小廣場上,正有一人赤膀負荊、長跪於地,此人正是宇文太師的心腹愛將、大將軍李遠。
中外府直堂乃是霸府人事彙聚的中心所在,來來往往的人員自然不少。當他們見到在這裡長跪不起、負荊請罪的李遠時,臉上的表情也都變得異常複雜,但也都不敢多作議論,匆匆瞥了幾眼之後便快速走開。
時下正當寒冬時節,中外府許多人都已經披裘著錦,仍然深感寒意。李遠就這麼**著上身,胸前背後都已經被凍得皮肉青白,背後被荊條紮穿的皮膚則泛著一股暗紅色。
一年輕人匆匆自外行入,正是李遠之子李植。當他見到父親此態時,臉色變得非常難看,慌忙解下自己的衣袍要為父親披在身上,但卻被李遠一把推開。
“阿耶何必如此?阿叔雖然從軍南去,但畢竟隻是前鋒彆將,發生這麼大的事情,也不應獨咎一人。主上都沒有就此問罪……”
李植抓起被父親拋在地上的衣袍,又苦口婆心的勸告起來,然而話還沒有講完,便被李遠抬眼低斥道:“你住口!”
李植見父親這樣的頑固,而這一幕又被府中出出入入的人員儘收眼底,心中也是倍感羞惱,將自己的衣袍擺在父親身旁,他則匆匆登堂要求見太師。
堂中宇文泰並沒有處理公務,而是正在與太傅李弼對坐言事,當聽到李植登堂奏告其父正在堂外負荊請罪時,宇文泰隻是微微頷首,語氣平淡道:“知道了,退下罷。”
李植見宇文泰反應這樣冷淡,心中也大感驚詫,便又連忙說道:“主上,家父……”
“滾出去!”
原本神態淡漠的宇文泰臉色陡地一變,拍案怒吼一聲,繼而更抓起案頭裁紙小刀直向堂下擲來,那眼神更是憤怒的仿佛要殺人一般。
李植見狀後自是噤若寒蟬,僵立在當場手腳都有些不聽使喚,而堂內群眾包括太傅李弼在內也都紛紛站起身來、垂首默立,隻有李弼向著堂下謁者打個眼神,示意將李植引出堂去。
“此類少徒慣會恃寵生驕,稍給令色便以為人間事非其不可,渾不知任艱者另有其人!”
李植雖然被拖出了廳堂,但宇文泰仍自餘怒未已,他站起身來指著堂外仍自怒聲道:“城外賀六渾曾在,而今又是如何?如此巨寇仍不免铩羽而歸,又何懼宵小狂徒作弄是非!”
堂內眾人聽到這話後便將頭顱垂得更低,唯恐被宇文泰的淩厲眼神給掃到,整個直堂中一時間鴉雀無聲。
如此過了好一會兒,宇文泰臉上的怒色才漸漸收斂起來,轉又對李弼微笑道:“近年常常自矜養氣之功,不意竟為小事動容失態,讓太傅見笑了。”
李弼聽到這話後便欠身道:“喜怒哀樂,皆人之性情,諸事無動於衷,反而不近人情。臣庭下亦有頑劣之物,自需勤以杖責鞭策,方能勉強守行、不逾是非。”
宇文泰聞聽此言後又是長歎一聲,好一會兒之後才又感歎道:“馭下需以勤,太傅此言當真至理。我今有所悟,時仍未晚,雖疥癬之疾也不可小覷啊!”
說完這話後,他便又邀李弼坐定下來,話題則轉到了當年的沙苑之戰,越聊越是興奮,索性直接抬手吩咐府員們前往沙苑安排行宿事宜,他要在沙苑萬壽殿賜饗當年參與沙苑之戰的眾將士。
除了要將當年參與沙苑之戰、如今仍在關中的將士們召集到沙苑之外,就連遠在長安的皇帝陛下,宇文泰也著員邀請到萬壽殿來參與這一盛會。
但這樣一項盛會籌備起來,沒有十天半個月是很難完成的,宇文泰當下興致盎然,卻是需要立即發泄一下。於是他便分遣使徒去邀請趙貴、侯莫陳崇、達奚武等舊將,讓他們到中外府來參加宴會。
“大司馬也在城中。”
眼見宇文泰發出各種邀請,李弼便在一旁輕聲提醒道。
宇文泰聞言後便也笑著點點頭道:“若是忘記了大司馬,可實在是太失禮了!”
說話間,他抬手解下自己的外袍,甩給堂下謁者並說道:“著李萬歲前往邀請大司馬此夜入府參宴,速去!”
謁者聞言後便匆匆出堂,將宇文泰的袍服兩手奉在李遠麵前,並將其吩咐轉告給李遠。
李遠聽完這話後,眼眶霎時間變得濕潤起來,他趴在地上重重叩首,同時口中大吼道:“臣一定不負主上所用,身既受命,萬死不辭!”
說完這話後,他才用顫抖的手解下背上的荊條,並恭恭敬敬的將宇文泰賜下的袍服披在身上,而後才轉身行出中外府,來到府外召集跟隨自己返回同州的部眾們,各自上馬,浩浩蕩蕩的向著獨孤信家邸而去。
獨孤信家邸門前有甲兵持械值守,到聽到急促的馬蹄聲向此靠近時,眾甲兵們便都神情緊張的在府邸門前陣列起來。
李遠策馬行至獨孤信家門前,並不下馬,隻是向著府前甲兵們大聲喊話道:“奉宇文大王之命,入此特邀大司馬往中外府參宴。”
府前甲兵們彼此對望一眼,當中一名兵長又走上前來稍作盤問,然後才示意李遠一行在府前稍作等候,自己則匆匆入府通稟。
李遠一行在獨孤信家門前等了足足有一刻多鐘,那名先前入內通報的兵長才又緩緩行出,一臉歉意的向著李遠鞠躬說道:“有勞陽平公久候,不巧大司馬近日偶感風寒,正在邸中臥床休養,懇請陽平公歸告……”
“奉宇文大王之命,邀大司馬入府參宴!”
李遠卻並不聽這名兵長的解釋,而是又再次大聲的重複了一遍自己的來意,旋即便轉頭對身後部眾們說道:“鼓來!一鼓之後登堂求見,阻我禮邀大司馬者,殺!”
部眾們聽到這話後,便各自從腰際解下鼙鼓用力敲打起來,獨孤信府邸門前一時間鼓聲大躁、充滿肅殺。
一通警鼓漸近尾聲,而李遠也已經在馬上抓緊了自己的佩刀,至於其對麵的獨孤信甲兵們,也已經開始收縮陣勢,將府邸大門牢牢的把守住。
“登門!”
鼓聲停止的那一刹那,李遠陡地大吼一聲,抽刀在手,兩腿一夾馬腹,連人帶馬直向府前衛兵們逼近而去。而其身後部從們見狀後各自也都亮出了兵刃,入前拱衛著李遠向前進逼。
“放肆!”
門內響起一聲斷喝,一身袴褶戎裝的獨孤信總算是出現在了門內,視線越過一眾衛兵落在了咄咄逼人的李遠身上,口中則喝罵道:“爾等刁奴,怎敢恃主行凶!陽平公以禮來訪,自當開門禮待,若血濺於此,則何以報之!”
“末將奉命而行,主命即是天恩,死亦不惜,遑論濺血!”
李遠並沒有被獨孤信的氣勢懾住,但也還是翻身下馬,繼續昂首向前,哪怕衛兵們手中刀鋒直杵眼前也不退避,望著獨孤信叉手沉聲道:“宇文大王今日於府設宴款待諸故交親信,因使末將來邀大司馬,與會者亦皆大司馬相知故舊,大司馬不行、莫非將要絕情棄眾?”
獨孤信聽到這話後,眸光又閃了一閃,皺眉沉吟片刻後才沉聲說道:“陽平公請入堂暫待片刻,容我歸舍更衣再一同赴府。”
說話間,他擺手示意門前衛兵們左右退開,抬手向李遠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李遠身後的部眾們還待勸阻,但李遠已經昂首闊步行入宅中。
如此折騰一番,當獨孤信和李遠抵達中外府的時候,天色已經徹底黑了下來,中外府的宴會也已經進行多時。當兩人還在堂外的時候,便聽到裡麵傳來各種歡笑戲語聲。
隨著兩人走入堂中,廳堂內氛圍頓時冷卻下來,之前還在歡聲笑語的眾人紛紛收斂言笑,不無尷尬的望著後到的兩人,尤其是獨孤信身上聚集了更多的目光。
獨孤信在向宇文太師和其他幾位柱國略作見禮寒暄,便又環顧眾人笑語道:“方才在堂外已經有聞諸位言笑正歡,未知所言何事竟然如此歡愉?”
“講的是舊從清水公入關平定萬俟醜奴故事,大司馬未參此事,即便與言恐不知趣!”
坐在宇文泰側席的侯莫陳崇開口笑語說道,語氣中透露出幾分不加掩飾的疏遠。在場眾人多是早年便入關定亂的鎮兵軍頭們,聽到這話後,望向獨孤信的眼神也透出幾分古怪。
獨孤信聽到這話後,臉上的神情略微一滯,旋即便注意到上首幾席全都沒有了空位。他略作沉吟後直接折身行入堂中末席坐定下來,舉起空空的酒杯笑語道:“彭城公所言確實,當年的確沒能追從清水公入關定亂,而是效力琅琊公麾下出鎮荊襄!關西守得安寧,諸君力也。荊襄得有大昌,某亦與有榮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