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西魏這裡為了爭奪軍權而爆發各種衝突的時候,南梁江陵方麵君臣卻都沒有做什麼。
當然也並不是什麼都不做,各種日常的交際聚會一如往常,朝事政務也都在正常的進行著,梁帝蕭繹還忙裡偷閒的再次講起了《老子》,談的還是一個非常應景的問題“禍福論”。隻不過對於北麵的軍事行動,卻幾乎沒有進行任何具有針對性的準備和應對。
南梁君臣們也並不是不清楚魏軍的動向、對於危險全無感知,江陵與沔北方麵本就互動頻繁,這種對彼此情況的探知本就是相互的,所以當宇文護所率人馬抵達沔北的時候,消息也在不久之後就傳遞回了江陵。
當這一消息傳回時,江陵君臣非但沒有變得警惕慌張,反而是隱隱鬆了一口氣。
因為在李泰拿下合肥之後,對江陵形成了三麵包圍的態勢,江陵的局麵就變得非常緊張,擔心沔北方麵隨時都會進攻下來。
但今李泰被西魏朝廷任命為關東道大行台,又從其國內派遣人馬支援沔北,在江陵君臣們看來,估計是西魏與北齊全麵開戰的表現,好大喜功、囂張狂妄的李伯山終於因其好戰招惹到強大的對手,憑其軍府兵力已經難以抵抗北齊的進攻,所以才要從國內調集援軍。
基於這樣的認知,江陵君臣們心內自是大大鬆了一口氣。既然這北方兩國交戰起來,那他們江陵政權自然獲得了喘息之機。而且西魏國力本就不如北齊,等到李伯山這沔北猛虎被北齊打殘之後,他們甚至還有機會從容收複失地呢!
所以梁帝蕭繹召集群臣講解玄理,可不是為的讓群臣看開一些、放平心態的去迎接悲慘命運,而是要針對那個樂極生悲的李伯山開上一波嘲諷: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小小年紀囂張跋扈、不可一世,終於要自食其果、前功儘廢了罷!
最能反應南梁君臣這一心態變化的,就是沔北的使者李捴一行在江陵所受到的待遇。
李捴一行在幾個月前來到江陵便一直沒有離開,雖然經曆了北齊使者的刺殺,但仍然受到江陵時流的追捧和款待。
尤其是在李伯山拿下合肥的消息剛剛傳到江陵的時候,江陵時流們蜂擁前往求見,想要見上李捴一麵簡直比求見皇帝陛下還要更加的困難。
甚至就連皇帝蕭繹都派遣皇太子前往造訪,並為城中守衛鬆懈以至於北齊使者逃脫出城而致歉,為此甚至就連領軍胡僧佑都奉命前往負荊請罪,君臣極儘一番表演,這才獲得了李捴的諒解。
但是隨著宇文護率軍支援沔北的消息傳來之後,李捴所受到的待遇頓時便急轉直下,前往拜訪之人也有,但態度卻不像以往那麼恭敬熱情,而是帶著質詢的語氣詢問他們各自在沔北的資業會不會受到交戰的影響。
李捴一行原本寄居在尚書左仆射王褒家中,王褒因為覺得李捴在其家中盤桓多時、久不肯去,以至於其家宅內訪客眾多、嘈鬨不已,於是便趁這個機會將李捴請離其家。
李捴等隻能再返回城中佛寺借住,很快便在江陵城中的交際場上銷聲匿跡,變得無人問津。
大概是由於沔北也被戰爭所牽連的緣故,石城方麵的人貨通道也被關閉,讓江陵方麵不能再像之前那樣便捷的獲取到北麵的消息。而當他們再得知新的情況變化時,便是原本應該增援李伯山的那一支西魏人馬居然直接南下來到了武寧!
梁帝蕭繹在得知此事後,心中也是頗感驚訝,特意中止了一天講經,著員北去仔細查探一下情況。斥候歸報的消息是這一支新來的魏軍接手了武寧城防,而原本的魏軍梁士彥部則被驅逐到了荊山山野間駐紮下來。與此同時,襄陽的人馬也隨同南來。
這一情況也讓江陵群眾們略感幾分緊張,莫非之前所知的情況隻是疑兵之計,西魏與北齊開戰是假、借此掩飾南來攻打江陵才是真?
但梁帝蕭繹略加思忖後便做出了自己的判斷,直接笑語告訴眾人道:“看來羌賊情勢較之前所見還要更惡劣幾分,不隻對外要與強敵交戰,其內部還有嚴重紛爭啊!
李伯山雖以強橫而稱,但終究不過隻是羌廷一臣罷了,其人此番貿然進擊合肥,想是自作主張、未得其國中授意。齊主同樣年輕強橫,必然會以此詰責魏國,並以重兵加以報複。
李伯山桀驁邊臣、恃功而驕,往日其國人雖有羨妒亦無可奈何,但今其人為國招惹強敵而又自困戎旅之內,此時不加製裁、更待何時?是故那強徒宇文護南來名為策援、實為收奪李伯山軍府事權罷了!”
這麼彎彎繞繞的事情,難得蕭繹一眼就能看破內中的隱情,隨口所講便真實的情況相差不遠。而其群臣在聞聽這一解釋後,也都不免恍然大悟,但還是有人不放心道:“今嶽陽與羌人同來,是否欲對我不利?”
講到蕭詧這個侄子,蕭繹便冷笑道:“此賊子當然是恨我欲死,但本身卻力難自支,所以需要依傍羌國。李伯山舊與交好,今卻失勢,他當然是要儘力表現才能維持庇護不失,更或還有煽惑羌軍前來攻我之計。但今魏國在外有強敵挑釁,在內有悍臣待懲,可謂內憂外困,又怎麼會在這一時節結怨於我?”
眾人聽到這話後又都連連點頭,直道陛下英明,觀望敵情明若觀火。
既然這些許小事不足為擾,那接下來自然是繼續奏樂繼續舞、不對,江陵君臣們早已經脫離了這種低級趣味,而是繼續召開哲學研討會,探討禍福相倚的道理。
這種自欺欺人的歌舞升平一直持續到十月下旬,西魏將領李穆在解決了武寧的權事糾紛之後直接率眾南來,數千精騎繞過江陵城,直向江陵城南的渡口江津而去。那激昂的馬蹄聲繞城而過,頓時將城中士民全都驚嚇的不能自已。
江陵城設在長江的北岸,其城南臨江便是長江上重要的渡口江津,江中還有沙洲、上麵設有江津戍,江津戍再向南便是馬頭。
李穆所率精騎抵達江陵城南後並沒有停頓下來,而是直向江津衝殺而去。此時江津處多有人貨等待、全無防備,驟見魏軍如狼似虎的殺來,頓時便潰逃一空。一些舟船爭相離岸駛入江中,但大多數都丟棄在了岸邊碼頭裡。
李穆一行輕鬆的占領了江津渡口,旋即便又分出一支人馬直向江陵城南麵的津陽門衝去。此時的津陽門早已經接到了警訊而將城門緊緊關閉起來,任由城下眾多被阻攔在城外的士民們如何哀求悲鳴隻是不應。
“陛下,魏軍殺至,已經占據了江津!”
城南守將在勒令關閉城門以拒敵之後,便又派人倉皇入宮稟告消息。
正在殿堂中宣講《老子》的梁帝蕭繹在聽到這話後頓時臉色一變,旋即便連連擺手道:“不可能,這絕不……縱然魏軍來犯,不應來寇我萬勝門?”
群臣見皇帝陛下否定的這麼堅決,還以為他會有什麼真知灼見,聽到這話後,各自極力控製下才沒有直翻白眼。萬勝門乃是江陵北門,敵從背麵而來,方位上來說的確是萬勝門先受敵擾,可問題是,敵人難道不會繞城而過前往城南?畢竟隻要控製住了城南江津,便能對他們進行甕中捉鱉!
“陛下,趁敵遠來新至,應當迅速整軍出擊,奪回江津,如此才不至於進退受製,縱然不敵,亦不失暫避之途啊!”
武昌太守朱買臣連忙起身進言道。
然而其人話音剛落,尚書左仆射王褒便連連搖頭道:“不可、不可,此計甚凶!前者聖言有斷,魏國自有所困,當下時節不宜大肆攻我。今者來擾乃其一部遊騎,或因他事至此,又或偏將貪功嚇我,非其主將所命。我若貿然擊之,便是自悖前盟,與之決裂。當下時節還是應當派遣使者前往慰問,探其來意、消解誤會。”
梁帝蕭繹聽到這話後也連連點頭,口中喃喃道:“江陵乃是我江防重鎮,魏國若欲來取,又怎麼會隻遣輕騎……仆射所言乃是穩重之計,派、速派使者出問!”
眾人又是一番討論,最終決定派遣太府卿黃羅漢率隊出城,前往詢問這一支魏軍的來意。但其實所有人心裡都明白,這樣想也不過隻是自欺欺人罷了,可問題是他們就算不這麼想,眼下也完全的無計可施。
就在焦灼等待使者傳信的時候,皇帝又想起來李捴這個沔北的使者,於是連忙又望著王褒說道:“那李伯山族親李道熾何在?或因李伯山失勢,魏軍來抓捕其黨羽,此情雖微,但卻不可不防。速將那李道熾擒、招至,有備、有備無患!”
王褒聽到這話臉色便有些尷尬,連忙垂首說道:“李道熾早已經從臣家中不辭而彆,臣近日忙於國事,亦無暇探問其人如今所在……”
蕭繹聞言後獨眼頓時一瞪,旋即便忿忿道:“仆射忙於國事,朕是無所事事?公何才略,竟不自知?速速出苑將李道熾尋回,速去!”
王褒這會兒也不敢再爭辯,忙不迭躬身領命然後便一溜煙的退出了宮苑,開始滿城打聽尋找李捴的下落。
“無論魏軍因何而來,國都豈可無防?領軍速速統率城中衛軍役力、公私奴婢,環城以造長柵,百官家奴誰敢不從,為朕斬之!”
蕭繹又目露殺機的說道,很明顯他自己也清楚將要大事不妙,之前的言語不過是大難臨頭、應激之下,不願麵對事實的妄想罷了。
胡僧佑領命而出之後,蕭繹卻又皺眉沉吟道:“不該如此,不該……那李伯山之前姿態那般囂張,竟然無阻其**事半分?”
他這裡還在耿耿於懷自己之前的判斷失誤,隻覺得就算魏軍是有進擊江陵的計劃,起碼也得其國中的權力鬥爭得見分曉之後才會有進一步的行動。而他之所以不急於布置應敵,就是覺得李伯山勢力不弱,西魏朝廷想要完全從其手中奪取東南軍政大權應該需要不短的過程和時間。
所以蕭繹也並不急於將下遊的王僧辯等諸軍召回拱衛江陵,一則陳霸先自作主張的收複廣陵已經流露出了不受控製的苗頭,須得有足夠的兵力鎮守下遊以防備其人,二則他並不認為李伯山能夠在與西魏朝廷的博弈中取得勝利。
一旦李伯山被鬥敗,那其所營造的一係列局麵必將崩潰,屆時便可以讓王僧辯等諸軍沿東關北進,順勢收複合肥等重鎮,趁著西魏內外紛爭之際,他也可以坐收漁翁之利。
但今西魏人馬突然南來侵擾,讓蕭繹頓感猝不及防的同時,他也並不覺得是自己判斷有誤,應該是李伯山過於虛大、結果卻不堪一擊,西魏朝廷快速解決其人之後,這才有膽量繼續南來。
“可笑那李伯山,妄自稱雄,卻如此的不經摧殘,自身功名俱毀不隻,還要累我陡受強敵!”
一念及此,蕭繹便恨恨說道,他也是錯信了那些傳言輿情,還以為李伯山會多麼的勇猛強悍、難以解決,結果如此輕易的便輸掉了自己經營數年的東南基業,也連累他們江陵全無防備的暴露在了西魏鐵蹄之下。
心中雖然憤懣不已,但還是需要儘力自救,蕭繹便又連忙派遣使者出城,前往下遊召集王僧辯等快速回援江陵,希望李伯山多少給其國中製造一點麻煩,讓西魏難以全力進攻江陵,給回援大軍爭取一點時間。
且不說江陵城中君臣倉皇不已,城外的李穆也被梁人的態度搞得有點無所適從,他也算是久經沙場的宿將,類似的交戰情景也經曆過不少,往年率軍去犯人城池,往往會被守軍斥罵“你想死”,隻有梁人竟然特意來派遣使者來問他累不累,甚至還送來了許多酒肉飯食。
瞧著梁使一臉殷勤熱情的模樣,李穆一時間都有些自我懷疑,他素無威名傳於南國也就罷了,難道就連這個樣子都半點震懾力都沒有?
“當中必然有詐!”
哪怕李穆並不以智謀著稱,但之前在沔北和武寧剛剛被人生動的上了幾課何為奸詐,這會兒也絕對不會被梁人如此粗淺的伎倆所迷惑,他當即下令扣留下了黃羅漢等一乾使者,也不聽其狡辯,至於梁人送來的那些飲食物資,也都不敢碰,隻是收存起來。
然後他便又在使者當中拎出兩人來,怒聲說道:“爾等梁國君臣背信棄義、負我前盟,私通齊賊欲謀我國,前者更縱容齊使謀害我國使臣,諸種惡行難以曆數。今我奉關東道大行台、太原公李大將軍所命,入境征討不義之國,且告城中爾國君臣,若欲活命速速製備降書、以待李大將軍大軍臨城!”
說完這話後,他便又著令部眾將這兩名使者驅趕到了城下、由其入城報信,自己又監督從左近驅逐過來的梁國士民們在江津附近設置一個臨時的防守營壘,然後才又抽出時間去審問黃羅漢等一眾人員,搞清楚梁國究竟有什麼奸計。
且不說李穆理解不了南梁君臣們奇特的腦回路,南梁君臣們對於他們西魏的妖異情勢變化也是有些理解無能。
“關東道大行台?那不是李伯山之前虛受之職?這李顯慶自言受關東道大行台驅使,不正是李伯山的部將?”
聽到使者歸城奏報,蕭繹一時間也是頓感頭大,隻覺得自己先前一係列的推斷似乎又要被推翻,他又瞪眼望著那兩名使者怒聲道:“你等確定沒有聽錯?如若所言有悖實情,定斬不饒!”
那兩人聽到這話後也是驚懼不已,各自低下頭搜腸刮肚的去回憶,幾乎是一字一字的將敵將對他們所講的話語給複述出來。
蕭繹在聽完這話後,眉頭頓時又緊緊皺了起來,其實如今對他來說,西魏國中情勢究竟如何也並不重要了,這名敵將已經是不加掩飾的將敵意流露出來,此行就是為的進攻他們江陵。
可是蕭繹針對西魏的國情局勢諸多分析,結果自己的推斷屢屢被推翻,現在眼看似乎又將要有發生逆轉的苗頭,這無疑是有些傷他自尊,忍不住恨聲罵道:“羌賊戲我!”
正在這時候,有宦者匆匆登殿稟告道:“啟奏陛下,王仆射遣員歸告已經尋找到了魏使李道熾所在,其人正共群屬宿居城東普寧寺中,隻是不肯受邀出寺。仆射請問,是否需要用強攻入寺中擒拿其眾?”
“不可、萬萬不可!”
蕭繹聽到這話後連連擺手道,同時心中暗呼萬幸此番派出的乃是王褒這個性本巧媚之人,若換了一個暴躁強橫之人前往,這會兒怕是又要得罪魏使了。
聽那魏將所言,對方本就是將失禮於其國使者當作自己的大罪,眼下已經是兵臨城下,當然更加的不能落人口實。
“速告王仆射,一定要禮待魏使、切勿用強!切記切記,若敢有違,必加嚴懲!”
蕭繹先是慌忙叮囑一番,旋即又深皺起了眉頭,想要憑其權謀才知梳理出來如今的西魏究竟是個什麼情勢局麵。
但是這一係列的翻轉變化就連西魏國內眾多當事人都倍感猝不及防,他一個局外之人憑著有限的訊息,更加難以推理出來一個全貌。如此執著思忖,也隻是讓其暫時逃避大禍臨頭、家國俱危的現實罷了。
當蕭繹還在江陵城中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李泰已經在石城彙聚諸軍,沿著漢水支流的揚水水陸並進、浩浩蕩蕩的向江陵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