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將泉仲遵,見過李開府。”
入帳是一名年紀在三十五六歲、身材魁梧的中年將領,比較顯眼的是其人自眇一目,隻有一隻眼睛可以視物。
在這中年人身後,則跟隨著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年,頗有幾分年少輕躁、目中無人的樣子,入帳後先是肆無忌憚的打量了李泰幾眼,及至見到站在桉旁的李去疾,頓時一臉怒態,隻是還未及發聲,便被引其入此的獨眼中年人怒目製止。
“原來是泉洛州,失禮失禮。名門壯士,聞名已久。”
聽到這泉仲遵的自我介紹,李泰便站起身來,抬起手來微笑著請其落座。
泉仲遵出身商洛大族泉氏,其祖輩世代擔任北魏宜陽郡守,是當之無愧的地方豪強大酋,其父泉企九歲喪父、十二歲便被鄉人奏請為本縣縣令,可以說是地方豪強世襲州郡的代表。
但上洛泉氏也並不隻固結鄉情以自守這一麵,有事的時候他們也真上。泉企擔任洛州刺史時,適逢兩魏爆發小關之戰,高敖曹引眾進攻洛州,泉企父子被俘,泉仲遵這一隻眼睛便是在戰鬥中被流失射中。
其後泉企與長子泉元禮被押赴鄴城,泉仲遵則因傷重被遺留在州內。中途泉元禮逃回、並聯絡鄉人襲殺東魏所任命的刺史而奪回洛州,泉企不久後死於鄴城。
後來泉元禮死於沙苑之戰,朝廷便再以泉仲遵擔任洛州刺史。這一門父子雖是方隅豪強,但也可以稱得上是滿門忠烈,若是沒有他們統率部曲鄉兵抵禦東魏的進攻,霸府也難穩立於關西之地。
“阿郎還不快向李開府告罪認錯!”
泉仲遵並沒有即刻入座,而是回望身旁那少年先怒喝一聲,然後才又轉回頭來對李泰歉然笑語道:“此少徒乃是亡兄所遺少子,因其幼失至親,家人們難免有所偏愛,故而性情略有驕縱,雖仍不失純良至性,但卻因為急躁而有小錯……”
李泰瞥了那仍自有些不服的少年一眼,心內卻是冷笑一聲,瞧這模樣應該就是這小子剛才率眾強據官倉了。此間諸軍雲集尚敢如此行事,分分鐘都有可能造成群眾俱起效彷,這可不算是小錯了。
任何事都有其兩麵性,這泉氏誠然父子忠烈、功勳不小,但其後嗣視王法軍令如無物,可見也是在其一畝三分地中作威作福慣了。諸如眼下,雖然被緝拿起來,但轉頭就被親長給撈取出來。
不過趙肅既然都把人放出來了,李泰又非此間官長,犯不上對此揪著不放,於是便擺手微笑道:“此間趙府君與我乃是台府共事,入此得其照拂不淺,部曲也是適逢其事。既非此鄉執印令長,泉洛州大不必如此逼勒少徒。”
“做錯了事,總歸要受罰,應該的,應該的!”
泉仲遵卻仍是一副謙遜模樣,眼見侄子仍然不肯低頭認錯,更將那獨眼一瞪,抬腿便踹了過去:“劣徒,你是要將你父祖以命誓守的忠義家風損你一身?若再不向李開府叩拜請饒,家法呈出決不輕饒!”
那少年聽到叔父如此狠惡的吼聲,這才慌了神,忙不迭匍匐在地連連叩首道:“我錯了、我有罪,求李開府恕罪、求恕罪……”
李泰瞧著這一幕,更有些莫名其妙,搞不清楚這泉仲遵為何對自己的態度這麼看重,便先擺手表示自己不作追究,又著李去疾將這少年引出,這才共泉仲遵一起入席坐定下來。
“這少徒雖然行事莽撞、但也事出有因,前者太原公王使君引軍出赴河南,末將受使南下繼行荊州事。情知才略難當大鎮,但既然大行台有遣便不敢推辭。”
李泰聽到這裡,才知道原來接替王思政擔任荊州刺史的原來是眼前這泉仲遵。
荊州相較於洛州那又顯重得多,但得此任命的泉仲遵卻一臉苦色道:“聽聞太原公行前已將荊州駐兵儘數引走,末將今往繼任其事,自需率引甲杖充實邊防,所部鄉義徒卒即便不畏艱辛,可一旦離鄉、諸事皆難,資糧諸物總需多備一些才可得保周全,但府中所給卻是……”
李泰聽到泉仲遵這番話,不由得又有點想笑。
王思政這次出兵,從荊州帶走了步騎一萬有餘,雖不至於將所有兵力抽調一空,但剩下的駐軍數量也是非常有限,多半都是荊州當地的豪強私曲。
西魏的荊州與南梁雍州相鄰,而南梁雍州就是蕭菩薩的龍興之地,地位或是不及南梁荊揚那麼顯重,但西魏這邊也不能拿豆包不當乾糧的全不設防。
所以這一次泉仲遵出鎮荊州,也是一項頗為嚴峻的考驗,若是不能在入鎮第一時間便懾服彼境那些方隅豪強,分分鐘被人綁了投梁沒商量,畢竟南邊福利好、出手又闊綽。
所以霸府這一項任命,屬實也有點要用魔法對抗魔法的味道,看看泉家這上洛大豪搞不搞得定荊襄豪傑。
當然,霸府也並不是為了玩梗而隨意任命,泉氏早在泉企時期便擁有部曲數千乃至於上萬眾,到如今又坐鎮洛州多年之久,勢力必然也會有所增長。
但是泉氏也沿襲了霸府的風格,既窮且橫,雖然坐擁一州之地,但洛州坐落於秦嶺東麓,東西皆是崇山峻嶺,北邊更是高不可攀的華山,南麵便是武關道。這個地理位置就決定了,泉氏攔路打劫都比種地發展有前途得多。
俗話說,皇帝不差餓兵,但宇文泰他也不是皇帝,所以對於差使餓兵從來也沒啥心理負擔。就連李泰這個大軍前鋒都隻給三千人物資,剩下的還要自籌,泉仲遵所領皆是私曲,霸府還肯撥給一點物資都算是給麵子了。
“知李開府也將引軍奔赴河南,不該以職內所困滋擾。今日來訪,隻為戶中劣徒冒犯之罪而向李開府道歉,並多謝開府門徒近年來資助之恩。”
泉仲遵講到這裡,又站起身來向李泰作揖說道,旋即便又感歎道:“洛州所在山野崎區,生民雖有樂耕之誌,但卻難得平坦沃土,或樵或采聊補生計,得仰開府門徒出入輸濟鹽穀諸貨,才使民生得有寬裕。開府雖然不自矜誇,但卻著實惠我鄉人良多。”
李泰聽到這裡先是愣了一愣,旋即明白過來,怪不得這泉仲遵對自己如此恭敬,他這一波也屬實是用魔法戰勝了魔法。
若他僅僅隻是官爵顯達,諸如泉氏這種根深蒂固的豪強之家也未必在意,可他除了官爵身份之外,卻還是商原大豪、渠盟盟主,土豪中的土豪,隨著關西諸方商貿聯絡越來越密切,這些土豪們在他麵前也都得端正一下態度。
“無論在事何方,隻要為國效力便可稱雄傑。泉將軍一門忠烈、誓守鄉土的故事讓人感動,我門下使徒若有助於事,也是我的榮幸。物類出入,各取所需、各得便宜,若有囤物傷情、居奇沽貨的劣性,也請將軍勿隱其惡,我必嚴加懲處!”
看起來泉家是頗得貿易之利,但李泰卻不知其事,應該不是自家直接經營的買賣產業,但既然稱是自己的門生,那或許就是渠盟中成員,於是李泰便又說道。
泉仲遵聞言後又是笑逐顏開,連連道謝,他家雖然久掌一州軍政大權,但因地緣和其他緣故,遲遲都融入不了關中主流,無論是在官場還是在經濟民生,都處於一種邊緣化的境遇中。
對於入關短短幾年便聲名鵲起、無論鄉情勢力還是官爵勢位都扶搖直上的李開府,泉仲遵也是聞名已久,故而從趙肅口中得知其人竟也在此,哪怕時機並不合適,也要硬著頭皮來拜訪一遭。
泉仲遵對李泰的態度頗有逢迎,而李泰在得知其人將要出鎮荊州後,心中不由得也是一動,於是便又笑語道:“今日相見甚歡,且先祝泉將軍此行一帆風順,宣治一方、和洽群眾並威伏異邦。我這裡也有一事相求,請將軍在鎮公事之餘能稍微操勞一番。”
“李開府但言無妨,隻要我能做到便義不容辭!”
泉仲遵也正要與這位富鄉大土豪搞好關係,聞言後連忙點頭說道。
“是這樣的,舊與家君失散與邙山戰陣……”
李泰之前從李遠口中得知他老子李曉曾在廣州附近出現過,再同高仲密、李渚生等熟悉其人性格者討論一番,都覺得他老子可能擔心家人遭受連累而往南朝去,未必去到江陵、建業那麼遠,但流連在襄樊之間觀望情勢發展而尋找合適時機重返鄉裡也是很有可能的。
西魏荊州便地接襄樊,所以李泰是想委托泉仲遵代為打聽一下,是死是活都弄個準信。泉仲遵聽是此事便連連點頭答應下來,表示入鎮之後便即刻著員打聽,無論有無消息都一定儘快回報。
華陰大營住宿一夜,到了第二天,物資士伍都已經分配妥當,李泰便又率領人馬浩浩蕩蕩向東而行,直出潼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