彆堂中除了宇文護和幾名侍立仆員外,還有一人坐在宇文護的鄰席,赫然是之前自晉陽跟隨李泰返回關西的駱超。
李泰入堂後見到這一幕,先是愣了一愣,旋即才將視線轉回,望著宇文護微笑道:“前者困於家事,以致府務桉事積多,有勞薩保兄久等了。”
宇文護也連忙站起身來,聞言後連連擺手道:“伯山你太客氣了,你身當重任又逢新婚之喜,沒有什麼閒暇也是當然。我今登門滋擾,也是要向你道歉一聲,之前職事所限不得不留守軍府,未能親望長安登門道賀,還請你見諒啊。”
這事不說還好,一講起來李泰便忿忿不已,宇文護這個小氣鬼,之前彼此交情尚好時,凡其家中有什麼生兒育女、乃至於他本人生日,李泰要麼親望道賀,即便不在華州也會著家奴送上一份賀禮。
幾年時間下來,這人情份子錢也送過去不少,可今輪到自己結婚,這家夥非但沒來道賀,也沒有任何形式的表示。須知就連他哥宇文導已經遠赴秦隴,都還著家奴往李泰和他丈人獨孤信家各送了一份賀禮。
心內雖然有點不爽,但也不好當麵表達出來,李泰擺擺手表示並不在意,轉又望向駱超笑語道:“駱將軍共中山公同來,是適逢巧遇還是相約來訪?”
駱超聽到這話後神情便有幾分不自然,還未及開口回答,旁邊宇文護便又笑語道:“駱車騎前有章書建策奉於中軍軍府,我在府中閱覽之後深感認同,待共相見後再作深論,越發有感才器美觀,便在日前進言軍府、引用府中,如今已經是一府的同僚。伯山你為國解救將才,著實令人欽佩。”
“原來如此,那真是恭喜恭喜!”
李泰聞言後便又笑語道,駱超隨他歸國之後,朝廷並沒有追究其投降東魏的舊事,又因協同作戰之功而給散騎、車騎與儀同之職,但卻未加實任。
之前李泰向李弼打聽對於駱超任用問題時,李弼便告知他宇文導對於此人履曆頗感興趣,但最終也沒有招用麾下,宇文護或許也是受其兄影響對駱超重視起來,將其人引入中軍供職。
李泰之前沒給駱超安排工作,一則是因為李弼明確告訴他這種有前科劣跡的將領很難接觸到軍事核心,二來他也要給自家門生部將們安排職位,故而對此也並沒有太過爭取。
宇文護雖然遭他挫敗而離開後軍,但宇文泰讓自家子侄在軍隊當中發展人脈勢力的心意仍然未改,當然也不會給他招攬人手設置什麼障礙。更何況駱超這個人經曆的確豐富,也稱得上是亂世弄潮兒。
李泰本就沒有要將駱超納為己用的想法,故而此際看到其人為宇文護招攬,倒也沒有什麼惋惜或者被挖牆腳的憤怒,反而還覺得挺有意思。駱超這裡投靠宇文護,興許東邊再過些年宇文護他娘還能受駱超媳婦關照呢。
宇文護也在仔細觀察李泰神情,見其並沒有什麼異常,便轉頭給駱超打了一個眼色,待到彼此坐定之後,宇文護才又掏出一份紙卷說道:“與駱車騎交談一番後,使我受益匪淺,尤其對東賊情勢了解許多。如今又逢河南變故,凡所知者心內皆躁動不安,我便也將心腹計議淺作一番梳理,想請伯山你共為參詳。”
“這……我來過目,沒有問題?”
瞧著宇文護將這紙卷遞上來,李泰不免暗生警惕,他也是小人之心度小人之腹,懷疑宇文護會不會拿中軍秘密公文來陷害自己,並沒有第一時間展開。
“隻是我自己的一點淺計,共駱車騎等群智彙總,尚未呈於軍府,伯山但閱無妨。”
宇文護聞言後便又笑語說道,並感歎道:“我是非常懷念去年同伯山你在鹹陽閱場軍帳內共定謀計的時光,雖然遺憾沒能相共成事,但對伯山你的謀略精巧也是印象深刻。此計再相參詳,但能有益當下局麵一二,我也深感榮幸。”
李泰聽到這話便也不再拘泥,他也很好奇宇文護針對當下這一局麵有什麼設想,若真接下來局勢受他影響而發生什麼大的改變,讓他也無從判斷的時候,總之避開宇文護的思路,應該也沒有什麼大問題。
他將這紙卷平鋪在桉,便見內容段落分明,當中還有幾張簡略的草圖,便不由得會心一笑,這薩保兄氣量不大,但接受和學習新事物卻快。
他是非常不喜歡時人行文不加句讀的習慣,就算讀得懂但是累,而且時下需要文書交流還有許多人也隻是勉強脫盲的文化水平,訓詁句讀對他們而言還是有些吃力。文中附圖,則就是為了讓文義表達的更直觀明確,特彆講到一些地理問題,更比單純的文字描述更清晰。
之前鹹陽製定攻襲晉陽的計劃時,雖然李泰也有敷衍宇文護、等待變數的意思,但對這計劃本身也是用了心。當時行文表達的特點,便也都被宇文護吸收過去。
李泰認真閱讀下去,發現這是一篇東征的計劃書,而且講述的非常詳實具體,每一個步驟都很清晰,目標也很明確,是以洛陽、河陽以至於鄴都等三個作戰階段。
每一個階段所需要投入的兵力、要達成的時間以及或可遭遇的敵方反應,全都講述的非常清楚。通篇閱讀下來,文辭邏輯上倒也找不出什麼明顯的漏洞。
是的,文辭邏輯而非事實邏輯,這是一篇非常用功且紮實的紙上談兵之作,看起來煞有介事,對敵我推演都頗有精彩構想,但也僅止於此。因為許多的條件都是想當然的臆測,沒有事實作為支撐。
就比如說在攻奪下河陽這一階段後,計劃中用了相當大的篇幅描寫立足河陽招取反對東魏統治的河北義師。
因為當年東魏粗暴的遷都鄴城,大量河洛百姓被迫的背井離鄉,而在河北的遷民安置又使得積累了大量的土客矛盾。河陽與鄴都之間,還分布著不少僑立的州郡用以安置河南遺民與投附之眾。
按照文中描述,隻要西魏大軍抵達河陽並立足下來,這些力量都可以扇動起來,和豫西的土豪義師們一樣不畏艱險的投入到與東魏的作戰中去。
李泰不看這篇文章都不知道,原來東魏的鄴都是建立在這麼大一個民情火藥桶上。其實真要說全無道理的話倒也不儘然,畢竟曆史上晉陽被打爆了,後續河北方麵的抵抗也就那麼回事,周軍進鄴城較之高歡當年進鄴城也沒難多少,這當中幾十年的時間高家子孫也沒用恩義把鄴城澆灌成一座堅不可摧的雄城。
但你這拿後朝的劍來攻本朝的城,這想法是不是狂野點了?而且有關晉陽方麵的反應論述頗為單薄,仿佛那些晉陽勳貴們都忙著給高王披麻戴孝,索性把鄴城拱手相讓。
拋開這些戰略上的願景描述,具體的戰術施行上倒也不乏可采之處,比如說初期進兵時對於豫西複雜地理和民情的利用,一些內容和思路都是李泰所不了解的,很顯然這些內容應該不少都是出自駱超。
這家夥當年就是在廣州投降了東魏,多年鬱鬱而不得誌,肯定經常要複盤當年如何如何能夠避免被東魏打敗的可能,故而這一部分內容也的確非常精彩,給整篇文章算是開了一個鳳頭,讓後麵一些內容都因此而增色不少。
李泰在翻閱完畢之後,便猜測宇文泰之所以對局勢那麼樂觀,倒也不是完全被自己那個大火箭壯了膽,感情在宇文護這裡已經先感受了一把頭腦風暴。
不過宇文泰倒也沒像宇文護這麼狂直接劍指鄴城,而是稍作折中把目標定在了河陽,估計也是想看一看若把河陽攻奪下來,河北方麵會不會發生係統性的崩潰。
“伯山你覽過此計之後,對此意下如何?”
宇文護見李泰將文章看完,便有些著急的開口發問道。
“很是精彩,讓我大感受教!”
李泰先是略作誇讚,旋即便又歎息道:“我雖然出生於河北,但是衝幼之年頑劣好樂,竟然不知彼處鄉情如此糾結繁雜。若能揚鞭故裡、撥亂反正,亦我所願啊!”
宇文護聽到這話後卻又略露警覺之態,連忙乾笑道:“伯山舊功已經是誇耀於人間、讓人羨而不能,此番陳計當麵得你讚許,我也慶幸於總算沒有智窮於前事,仍有彆處謀略可圖。所以也想懇請伯山,來日諸府論事擇員時,能否為我助言一二?”
李泰聽到這裡也明白過來,感情這家夥過來是拉票的,大概是覺得自己乏甚事功、好不容易製定出的一個宏偉計劃到最後選人執行的時候又被撇在一邊。畢竟這個計劃如果執行起來,可要比之前李泰奇襲晉陽時所投入的人事資源和戰鬥規模大得多。
“此事本就立策於薩保兄,若需執行,自然也應該由薩保兄來做最好。不需告請,來日若有此議,我必進薦薩保兄。”
李泰笑著點頭說道,有了於謹和李弼兩個榜樣,他倒也不急於潑人冷水,反正隻要時機到了,那個男人就會出手,你們爺倆想要兵進河北那是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