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信宅中,家奴再來入告迎親隊伍已經抵達,眾賓客們才意猶未儘的離開這座射堂,各自返回中堂內坐定下來,及至見到身著簇新吉服的李泰行入堂中,眼神頓時都變得熱切起來。
李泰登堂之後,先向丈人見禮,而後又共在堂賓客們逐一禮見。當他視線在這些人身上劃過的時候,也不由得感慨自家丈人真是交遊廣闊。關西諸方勢力形勢雖然錯綜複雜,但沒有一方是獨孤信所不熟悉的。
北鎮武人們自不必多說,李虎、侯莫陳兄弟包括跟自己有點不對付的趙貴等等,如今都在堂中分席而坐。元魏宗室、長孫家等勳族也都沒有缺席。關西當地的弘農楊氏、京兆韋氏、京兆王氏等也各有族人列席。河東柳虯這種本就獨孤信舊屬者,當然也都在此。
往常他已經頗感獨孤信人脈之強,到了今天這樣的日子,感受不免更加的直接,自家這個老丈人可真是一個活脫脫的交際花,給後人積攢下一個堪稱豐厚的人脈寶庫。
且不說李泰心中的感慨,在堂這些賓客們望著他的目光也多有垂涎,尤其那些有份參觀獨孤信射堂的賓客們,眼神則就更加的熾熱。
西魏的軍械供給相當一部分需要靠自籌,哪怕是諸中軍督將們,如果想為自己的親信部曲和精銳部隊更換更加優良的武裝,也是需要自己想辦法。
獨孤信家射堂中所陳設的武裝種類之繁多、品質之精良,自是有目共睹,任何一件拎出來都可謂是攻防之寶器。
所以當下在眾人眼中看來,李泰不隻是一個俊美無儔的新郎官兒,更是一個令人垂涎三尺的移動軍火庫!
若能從他那裡訪求一批優良的軍械武裝,即便是不能全軍換裝,哪怕僅僅隻是武裝一支精銳的作戰小隊,投入戰鬥中想必也能頗收奇效啊!
懷有這樣想法的人不是少數,故而當眾人在同李泰見禮時,也都少有促狹調笑之態,而是態度端正、客氣中又透露出幾分殷勤熱情。
獨孤信本就頗有醉意,因見這婿子豐神俊朗、待人接物也都從容得體,心中更覺喜愛,便自席中站起身來拍手笑語道:“今日諸位親友齊聚一堂、賀此新喜,新人既已登堂,須得致謝一番,便且歌舞一曲,以愉親友!”
李泰自知今日前來迎親,難免是要遭受一番刁難,故而也是有所準備,但卻沒想到率先起哄的竟是這個對他越來越關懷體貼的丈人。
不過他這裡還沒來得及回應,本來端坐席中的侯莫陳崇便站起身來,端著酒杯對獨孤信笑語道:“今日兩家情義喜結,所以群徒聞訊登門來賀。伯山他連日來籌備婚禮、心力用多,好不容易行至今日良辰吉時迎娶新婦,禮程尚未過半,後續仍有諸多繁忙。某等既非登門滋擾的惡客,歌舞自娛即可,不勞新人使力!”
說話間,侯莫陳崇還遞給李泰一個濃濃的關切眼神,那含情脈脈的眼神瞧得李泰心中都頓覺惡寒,而侯莫陳崇卻已經是一手端著酒杯於席中引吭高歌起來,唱著一支流傳在漠南武川、語調歡快的鮮卑牧曲,在場其他賓客也都陸續唱應起來,各自載歌載舞,果真是自娛自樂、悠然自得。
李泰樂得坐在一邊旁觀,看著群眾載歌載舞、偶爾還有人向他拋媚眼,心中自是有些詫異。
他的人脈說好也好,說不好也就那麼回事,相熟者多,得罪的也不少,就拿這替他解圍的侯莫陳崇來說,之前還因在於家婚禮上侯莫陳崇拿雕陰劉氏來威脅自己而有齟齬,倒是沒想到做了獨孤信女婿後,這些鎮兵們都對他包容且熱情起來。
此間堂內載歌載舞、賓主儘歡,但後堂那裡催妝請行的場麵則就有點混亂不堪。
原本下午時李泰遣員告知儐相中臨時增加兩員身份特殊者,獨孤信家裡也及時調整了此間的布置,撤走原本安排的許多家奴仆婦,並且有鑒於之前李禮成婚禮的教訓,不讓太多賓客家奴進入內堂範圍,保證此間不會有太多阻滯變數。
但家奴們可以限製進入,總不能將那些賓客家眷們一並逐出。尤其今日賀客眾多,京中人家多有登門,以至於城郊上巳節春遊的風光都大有失色,故而留於後堂觀禮的女賓們數量也是非常的多。
初時這些女賓們還算安靜,各自聚坐在閣樓廊廈之間,談論著今天這一場婚事並閒話日常。但是隨著時間漸近傍晚,迎親時刻將近,氣氛便也漸漸熱鬨起來。
等到迎親隊伍入門,儐相們被引至此間門外,原本是幾請幾卻旋即便入內催妝的流程,但是見到內院裡居然沒有安排什麼阻卻的家奴陣仗,賓客們還以為是主人家忙中出錯的疏忽,女賓中便不乏活潑好動的女子持著錦杖去助陣阻卻。
有人帶頭做出表率之後,局勢很快便一縱難收,越來越多少女賓客加入進來,各自嬉笑著持杖阻攔儐相進入。等到庭院內外人察覺有不妥,這門戶之見已經聚集起了百數名年輕女子,鶯鶯燕燕好不熱鬨。
這些少女賓客們本非尋常奴婢,都是京中時流諸家的女公子們,各自彩裙精飾、秀麗可觀,這麼多人圍堵在門戶之中,一眼望去也稱得上是一副美觀動人的畫麵。
而她們各自手中揮舞著的錦杖,也都是彩帛匹練纏裹起來的軟杖,而非那種兜頭敲下能把人砸的腦漿迸射的銅環鐵杖,縱然擊打在身上,也隻是歡趣多卻並不疼痛。
最開始諸儐相們對這道防線也是不以為意,元廓和宇文毓身份特殊,自是不方便衝鋒在前,若乾鳳則當仁不讓的站起身來,拍著胸口大聲道:“阿兄他教養我多時,正當用在此日!憑這些柔弱女子,豈能阻我阿兄迎娶新婦?諸位稍待片刻,讓我衝破陣仗!”
作此一番宣言後,他便跺腳大吼一聲,兩臂曲起護住頭臉,兩腿發力便向對麵衝去。待入近前,便有數根錦杖向他砸來,但這些輕飄飄的軟杖自然乏甚威力,完全沒能阻住若乾鳳前行的步伐。
那些女子們當然也不能真的以身體做藩籬,眼見若乾鳳這麼楞頭直撞過來,當即便都抽身推開。
門外其他幾名儐相眼見若乾鳳就這麼直不楞登的衝進脂粉陣仗中,不免嬉笑著拍掌喝彩,也都各自大生意動之色,各自青春年少,誰又不慕少艾?
正當他們也自打算衝進那脂粉陣中時,便聽到人群裡若乾鳳忽的驚呼一聲,竟被一少女撩起腿來踢翻在地。他這裡失手跌倒,方待掙紮起身,數不清的粉拳秀腿便疾風驟雨般劈頭蓋臉砸落下來。
陣仗外少年鄭權已經衝到了半途,眼見若乾鳳身影瞬間沒在湧動的衫裙彩帔之間,當即便收住衝勢,訕訕向後退去。
而那剛剛才受此氛圍感染而流露笑容的皇子元廓更是驚得直抽一口涼氣,望向左右同伴驚聲道:“這些女子竟然這般凶惡,這怎麼能衝得過?”
過了好一會兒,若乾鳳才又從人群裡擠了出來,衣飾都頗顯淩亂,哼哧哼哧一臉氣急敗壞狀,回望那些攔路女子們哼哼道:“這番敗績不隻寡不敵眾,我亦不慣向女子使威,但使你等父兄在此,哼……”
他剛待撂下幾句漂亮話,卻見那些女子又要合圍上來,忙不迭抬腿便跑,又見其他儐相們都遠避於外,便更加的不忿:“主家所用非人啊!你們就算沒有成事之心,難道沒有榮辱之心?見這眾多女子圍毆弱小同伴,不但不敢搭救,竟還退避遠處……”
幾人聽若乾鳳這麼說,也都各自麵有羞赧之色,其他人還倒罷了,李孝勇作為家將自是不好再側身事外,連忙入前一邊幫若乾鳳整理淩亂衣裝,一邊望著對麵陣仗皺眉道:“這陣仗著實有古怪,親翁家都不置家奴阻礙,怎麼賓客們反而意興十足?”
“強闖總是有些失禮敗興,若傷和氣難向主人交代,不如試問這些女賓們有什麼要求?”
盧慎也走上前來開口說道,他出身禮道人家,實在學不來若乾鳳這樣向眾女賓迎頭直撞。
其他幾人聞言後也都連連點頭,那脂粉陣仗雖然看著美豔動人,但像若乾鳳這般強闖不得、狼狽退出,也實在是有點讓人羞澀。
於是李孝勇便代表眾人,硬著頭皮走上前去喊話詢問這些阻攔的女子們對眾儐相有什麼要求,已經做好了大遭戲鬨的準備。
攔在門前的眾女子們聽到這問話後一時間也有些茫然,她們當中有的是單純湊個熱鬨,有的則不免暗懷失落乃至嫉妒不忿的情緒,倒是沒有什麼戲鬨儐相的意思和打算。
過了一會兒,才有一女子於內呼喊道:“李郎美譽、時人爭頌,但此日新婦卻久在閣中、人不知美,若欲群眾稱讚良緣、玉成好事,需以鸞鳳和鳴、感動群眾!”
此言一出,頓時便獲得了周遭其他女賓們點頭附和的響應。她們雖然陪同父兄親屬入賀獨孤家,但對那位獨孤家娘子也不甚熟悉,心內自是好奇究竟怎樣出色女子,竟然能得李郎如此傾心求訪?
門外眾儐相們聽到這呼聲卻有些傻眼,本來還以為這些女賓是要湊趣刁難戲鬨儐相才堵門不讓迎親隊伍進入,卻想不到她們竟然是要為難主家新婦,詫異之餘一時間也不知該要怎麼辦。
同外間嘈雜熱鬨的氛圍相比,妙音娘子所在香閣中這會兒氣氛卻有些沉悶微妙。
白天裡一時感懷苦盼此日到來,又忐忑於自今日起便要離家轉去彆處新居自成門戶,百感交集之下,耳邊又聽到繼母崔氏說教許多,妙音忍不住的垂淚輕泣,卻不想自家兄弟跳出來喊打喊殺,將這傷感氛圍一掃而空。
等到著急忙慌將這小子引去彆處看管起來、就連障車都不準他參加,妙音便再也沒了複雜傷感的心情,隻是一邊檢查打量著衣飾妝容,一邊盼望著天色趕緊黑下來。
好不容易等到天黑、迎親的隊伍也進入宅中,隻待催妝請行的折騰一番,便可以登車前往新居完成婚禮,卻是沒想到這些來賀的女賓們卻又鬨起了亂子,直將這小娘子心思絞成一團亂麻。
她今妝容佩飾全都一絲不苟,即便心中氣急也都不敢有什麼大幅度的聲言舉動,倒是身邊小侍女成了她的嘴替:“那裡各家叫鬨刁難的女子真是過分!娘子當然是美的,有眼皆知,她們隻是嫉妒娘子得配如意的郎君,才以刁難彆人來做自己的樂趣!鸞鳳和鳴當然是有的,待到娘子婚後每天都不間斷,但她們又有什麼資格觀看!”
妙音娘子略一頷首,周身上下便都響起環珮首飾叮當碰撞的響聲,便隻能安坐在席,但明眸之中滿是對婢女此言的讚同。
崔氏並戶中其他親眷們忙碌遊走在諸女賓居坐所在,溫聲笑語希望她們各自家長能將戶中起哄的女子們稍作約束,但卻收效有限。
獨孤信雖然勢位崇高,但在這樣的場合下卻也震懾力有限。而且這麼多登門來賀的賓客,也都未必是什麼至交好友,其中有沒有幸災樂禍者也是不得而知,故而局麵一時間便有些僵持。
那些堵門的女子們隻是不散,想要見識一下此間新婦是如何配得上朝野之間人皆稱頌、簡直無可挑剔的李郎。
麵對這些頑固女子們,主家尚且都有些束手無策,負責迎親的儐相們自然也都難免麵麵相覷,難道還真的要衝殺進去?
這一情況很快便也傳到了中堂裡,獨孤信聞聽竟有此事,頓時不悅挑眉、臉露怒色,當即便要起身往外走去。
李泰了解情況後也有些哭笑不得,越發感覺到流量飯圈的弊病,這些伯山女孩們是打算讓他孤獨終老啊!
他當然不想自己的婚禮上搞出什麼不和諧的幺蛾子,眼見獨孤信忿然起身,便也連忙站起身來抱拳道:“入戶恭求降賜淑女,不敢久戀華堂客席,既得丈人恩允,便請入閣前再求娘子玉諾。”
獨孤信也自覺情況有些棘手,既然李泰要出麵解決便點了點頭,旋即又沉聲道:“兩家緣定此日,是彼此夙願得償,無論何種情勢都難阻撓!”
李泰告退之後便直赴迎親受阻的後院門戶之前,很快便見到有些垂頭喪氣的諸儐相,幾人也連忙迎上前來欲待解釋,卻被李泰擺手製止。
阻攔在門戶之見的諸女子們眼見李泰闊行至此,有單純湊趣看戲的自是眼眸晶亮,而一些本就存心搗亂的則就有些心虛,直往人群內退縮。
但還有人壯著膽子笑言道:“李郎神采飛揚,今更見驗,顧盼生輝,讓人心折,實在堪稱關西人物表率。人望所聚,皎皎明珠、無瑕無垢,豈能容忍積塵玷汙!”
李泰聽到這馬屁聲都有點臉紅,睜大眼往對麵陣仗望去,想要找出這個大粉頭來瓦解他的後援會,但入眼所及儘是色彩繽紛,實在不好分辨,他便笑著向對麵拱手作揖並大聲道:“伯山亦是凡人,幸在群眾賞顧。得此英雌讚言,心中喜樂不異於戰場立勳。但我亦非生而誇異,逢時趁勢才為人所見、為人所知。”
講到這裡,他又直起腰來望著對麵繼續說道:“生平至今所幸者三,生於積善人家、禮教之門,是我身之所出。直入關西、禮拜於朝、捐用台府,是我義之所趨。得賞於名姝、承賜於此際,是我情之所專。因此三幸而稱美於人間,可以狂言無所遺憾。”
他直將家聲名望、朝廷名位與自家娘子婦德並稱為人生三大幸事,眼見對麵眾女子皆麵露驚詫之狀,便又說道:“倏忽頃刻隻能觀望淺表,良緣長守須得執手偕老。伯山幸得群眾垂顧期許,今日喜為新人,必定深銜眾願,與新婦歸家成禮、情盟義誓,玉成良緣,不負所期!”
說完這話後,他便昂首直往對麵陣仗行去。而對麵那些女子們一時間卻感懷於他這一番宣之於眾的情誓聲言,咂摸品味、備受感動,及見他迎麵向此行來,紛紛下意識的往左右避開。
其他儐相們眼見到這封鎖總算被突破開來,也都忙不迭追隨上前,跟隨在李泰身後直往新婦香閣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