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水北岸,昨夜在鬨出了那麼大的動靜之後,眾邙山戰俘們在晉陽南城快速搜羅了一批軍械物資後便又返回了之前的營地中駐紮下來。
單憑這一點,就遠比那些至今仍在諸處遊蕩、趁火打劫的囚徒盜匪們紀律嚴明得多。隨著諸家權貴部曲解散回援,眼下城南已經是處處巷戰,那些人再想脫身而出已經是非常困難。
“李伯山還認不認得我?尚能生聚於人間,意不意外?”
李泰剛剛率部被引至此間,高樂便帶著幾名兵長闊步迎上前來,遠遠便指著他大聲笑語道。
望著這身形魁梧的壯漢,李泰先是有些陌生,腦海中稍作思忖後才又驚喜道:“高良弼,你竟還沒死?”
這自然不是在詛咒對方,李泰的確是倍感意外。這個名叫高樂的壯漢乃是高仲密族親,舊曾追從高敖曹在軍,也曾跟隨高仲密一起前往清河鄉裡拜訪他們家,李泰這前身對其是頗崇拜的,還曾向其請教槊技。
故人相見自然是分外親切,李泰翻身下馬迎向高樂,記憶中之前相處時他還隻是一個半大小子,但如今身高已經不遜於這壯漢,隻是沒有這樣渾圓魁梧。
高樂見李泰與之記憶中形象也已經變了大樣,從之前一個對行伍軍事充滿憧憬的鄉裡少年成長為一名統領部伍直襲敵國都邑的勇猛戰將,一時間也是唏噓不已。
“伯山你追從阿叔西去,雖是一劫,但也是一大機緣。觀你位列開府、統率雄軍,縱橫晉陽、無人可敵,可見阿叔舊意投西沒有做錯,你們在事建功,遠比東朝故人們出色得多!反觀我,未暇應事卻受捕於境內,奴營蹉跎數年,唉……”
聽高樂這番感慨,似乎是將自己今時的勢位和實力歸功於高仲密的西投,李泰也沒有過多的解釋。他的存在本身就違反常理,任誰也想不到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在異國他鄉短短幾年內可以憑著自己的努力獲得如此長足的進步。
“良弼也不必自謙,若非你共群眾舉義呼應,我部人馬眼下恐怕還被圍堵在晉陽宮內難出呢。”
他先笑語誇讚高樂兩句,然後便又順勢望向那幾名邙山戰俘中的兵長,通過他們各自介紹才知他們舊年也都是西魏軍隊中的督將們。
眾人見到李泰這副形象也都有些詫異,隻覺得同他們想象中的形象有些不符,容貌如何且先不說,關鍵是太年輕了,可能都沒有二十歲。若非是於敵國腹地的此處相見,又是親身見聞晉陽城的紛亂,他們怕是要下意識覺得這位開府必是門蔭幸進。
高樂見到李泰言語得體、姿態從容的共這些兵長們一一對話撫慰激勵,心內又不由得大聲感慨,隻道士彆三日果然就得刮目相看,李泰的成長已經遠遠超出了他的舊識。
他將失落的心情稍作收拾,視線一轉便發現懸掛在李泰坐騎馬鞍一側那長大醒目的馬槊,忍不住便闊步走上前去認真觀察並抬手摩挲,口中忍不住發問道:“這馬槊、這……”
“的確是故高司徒舊物,前得宇文大行台賞識將此司徒故器賜我,激勵我要持此建功。”
李泰又走過去笑語道,抬手將這馬槊抓在手中,不無炫耀的對高樂這個亦師亦友的故人說道:“此番入境擊賊,死在此槊鋒下的東軍將士已愈百人!”
高樂聽到這話自是有些不信,搓手笑道:“司徒故槊本就沉重,一般人絕難久持。伯山你舊技確是可觀,如今怎樣卻還未知,不如奪槊較量一番?”
“郎主久戰疲累,將軍既然技癢,不如末將代勞。”
張石奴並不知郎主同這人舊情如何,但卻不爽其隱隱帶著幾分考校意味的語氣,當即便入前開口說道,同時其他幾名督將也都向前跨了一步。
高樂當然沒有彆的意思,隻是見到叔父舊物心生感慨而下意識的一說,還不習慣李泰身份的變化,此時見其部屬誤會他是在挑釁,自有幾分尷尬。
李泰眼神製止眾人,轉又對高樂笑語道:“我也常常懷念舊年鄉裡良弼兄教我武藝,今又久彆重逢,自當一戲。”
說話間,他便著員牽來一匹戰馬並遞給高樂一杆馬槊,雙方各自上馬,周圍人也都自發清理出一片場地,然後便策馬互向對方衝去。
奪槊分為單奪與雙奪,形式如何也是顧名思義,兩人今作雙奪之戲,既要避免自己的槊被對方握住奪取,還要努力將對方的槊給奪取過來,對騎術、槊技和臂力都有極高的要求。
兩人幾番交鋒試探,終於是互相握住了對方的槊杆,幾作運力,不獨各自用力而青筋畢露,就連胯下的戰馬都因受力而小聲嘶鳴出來。
周遭看客們原本還在鼓掌喝彩,眼見局麵僵持下來,也都紛紛屏住了呼吸,眼見到那兩杆馬槊槊身在顫栗中微拱起來,可知在這波瀾不驚的表象下吃力之大,怕是都能貫甲數層。
終於,伴隨著一個悶聲低吼,高樂肩臂一顫,手中馬槊已經被李泰劈手奪走,然後便近乎脫力一般大聲粗喘著,被人攙扶下馬,望著李泰苦笑道:“圈養奴營幾年,技力早已經不複當年,讓伯山你見笑了。”
李泰自能感受到高樂在最後一刻力未用儘而主動放棄,但聽到周圍群眾喝彩不斷,那些邙山戰俘們望向他的眼神更顯崇敬,便也沒有戳破,隻是走上前來對高樂正色說道:“舊日令圄既已破除,此番兄共我同返關西,自有天地廣闊可建功事!”
彼此彙合並有了初步的了解認識之後,接下來便是得討論該要怎麼辦。
對李泰而言,事情發展到這一步,針對敵後進行的騷擾已經算是超額完成任務,最好是能夠儘快撤離,讓之前所獲得的人事收獲落袋為安。
這些邙山戰俘們同樣也是希望能夠儘快返回關西,他們在此久遭折磨,一刻都不想多待下去。
雙方既然達成這樣的共識,儘管眼下混亂的晉陽城中似乎還有些機會和利益可以把握和榨取,但也都不想再繼續下去,畢竟風險實在太高。兔子急了還咬人呢,更何況東魏霸府可從來也不是一個兔子。
但若是撤退的話,又麵對一些問題。首先是這些邙山戰俘們,希望李泰能夠帶上他們那些被遺留在晉祠的袍澤同伴,他們實在不忍心將這些老弱病殘拋棄在此等死。
這些淪落絕境的老鎮兵們彼此之間的袍澤情義非常深刻,之前繞行西山南來的駱超也是打算通過勸誘晉祠這些老病卒眾繼而說動這些營奴起事。雖然因為高樂的存在遮蓋了這一計策的效果,但這些老兵們之間的情義是不作偽的。
李泰稍作沉吟後便點頭答應了下來,首先這些戰俘們起事的確是幫了他的大忙,其次若把這些邙山戰俘營救回長安,對他而言也是名利雙收,尤其是在府兵中下層聲望的獲取甚至可能還要超過攻破晉陽宮,更不要說這些老卒本身就是一筆寶貴的資源。
將這些戰俘全都營救回去當然是皆大歡喜,可若是如此,勢必會影響到撤退路線的選擇。
眼下相對比較安全的便是繞過晉陽城,循著李泰來路返回離石地區。這區域早被晉陽留守者進行了一番堅壁清野,如今晉陽城防大亂、龜縮不出,而北山長城的守軍又有李允信部負責牽製,所以短期內並沒有什麼追兵攔截的危險。
但這條道路蜿蜒曲折且路程頗長,而那些邙山戰俘中的老弱之類有很多連自己行動都做不到,勢必會大大拖慢行程,滯留於途的時間越長危險就會越大。
若是繞行北境返回,李泰擔心不隻這些老弱病殘會受不了行途辛苦而死在途中,可能其他部伍都會大受連累。
若是經由南線撤回的話,路程上倒是不需要折轉,沿汾水南下抵達汾州,經黃櫨嶺西去便可抵達離石。
但這條道路也有兩個問題,第一就是不知道韓果率領的稽胡人馬有沒有攻克六壁城等一係列防戍,第二就是極有可能遭遇東魏玉璧前線的回援之師。
諸種困境,眾人也都拿不出什麼有效的計策,仍需李泰這個主將來作決斷。李泰在權衡一番後,便決定先移師晉祠稍作休整,並且派遣斥候向南麵進行探查。
臨行前,李泰特意向駱超這個大功臣詢問是否需要將其家人從晉陽城中接應出來,眼下晉陽諸城仍是混亂不已,還是有機可趁的。
駱超聞言後卻直接搖頭道:“歸義之心勢如脫弦之箭,人間得有妻兒者又豈止我一人?豈可因此而令群眾受累!”
聽到這家夥覺悟如此之高,李泰也隻能滿口佩服,希望那位陸太姬乾阿你不要因此而放棄自己事業發展。若在彆的地方慘遭丈夫拋棄可能是滅頂之災,但在這裡隻能說是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擁有了未來無儘的可能。
派出的斥候很快便有發現歸奏,在汾水沿岸發現許多沿水北上的鄉人隊伍,詢問一番多是自汾州逃跑出來的彼境鄉人,因受稽胡攻城寇擾而不得已向晉陽方向逃竄。
得知這一消息後,李泰自是欣喜不已,離石胡入寇汾州要比自己所部抵達晉陽還要更早,而且汾州地理位置距離玉璧前線更近,高歡必然是已經知道汾州遭受稽胡侵擾的消息,但仍無作有效援助,任由汾州鄉民逃亡。
可見在高歡心目中,玉璧戰事才是當下最重要的,類似稽胡入寇這種小事根本不值得分心分力的去應對。
所以眼下南去的道路應該還算安全,即便高歡得到晉陽騷亂的消息,一時間恐怕也難痛下決斷放棄針對玉璧城的進攻而大軍回援,極有可能隻會派遣少量精銳,這個時間差若能把握得好,那麼南線返回要比北路繞行成功幾率高得多。
有了這個認知後,李泰當即也不再遲疑,下令人馬隊伍即刻開拔,數百遊騎斥候在前,自己本部人馬為繼,邙山戰俘們則在隊伍最後,一行八千餘眾浩浩蕩蕩沿汾水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