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大軍開拔南下,晉陽城並其周邊驟然變得冷清下來,頗有一種人去城空的蕭條感。
晉陽城當然不會空,丞相府留守人員出出入入,繁忙處較之往常也不遑多讓。城南眾權貴們的豪宅園邸內生活也沒受太大的影響,不乏豪奴成群結隊的仗從主人周遊各處。
晉陽宮中的官奴婢晝夜勤工,將物料趕製成為各種軍械器物以供大軍耗使,同時也有各種其他的手工藝品源源不斷的產出然後輸送倉城,或是用於獎賞,或是用於商貿。
每年秋季都是商貿的旺季,胡商們穿越戈壁沙漠與漠南草原,終於趕在了入冬之前抵達了晉陽,來不及拍打滿身的塵埃,便要忙碌的將帶來的貨物進行變現,或是換取其他的商貨物資。
隻不過今年因為大舉用兵,也連累到這些胡商買賣進行的不夠順暢。
他們不遠萬裡來到晉陽,所攜帶的自然都是利潤極高的珍稀物貨,絕非平民百姓能夠消費得起。而晉陽城內外最有購買力的莫過於那些將領豪酋們,這些人都隨渤海王南下征戰未歸,讓胡商們見不到最大的客戶群體。
但是這些胡商們也並沒有閒著,一邊在心裡默默祈禱大軍能夠得勝而歸、渤海王大肆獎賞群臣從而增加這些人的購買力,一邊攜帶著自家珍貴的奢侈品遊走於那些權貴門庭之間,向留守的家卷們進行展示,激發他們的購買欲。
這其中人氣最高的莫過於新晉的渤海王妃蠕蠕公主,前一個身份已經是無比尊貴,而後一個身份則就更加的了不得。
漠南乃是溝通東西的重要商道,而柔然作為草原上的霸主,言之是這些胡商們的再生父母都不為過,若是得罪了柔然,這些胡商們頃刻間就會人貨兩失!
蠕蠕公主深居於晉陽內府,這些胡商們自是見不到,但其叔父禿突佳至今卻仍逗留在晉陽城中,自然就成了這些胡商們追捧逢迎的對象,在館則門庭若市,出行則前呼後擁,實在是風光無限。
但無論這些人事怎麼活躍,終究隻有高王共其麾下那十幾萬晉陽兵才是晉陽真正的主角,他們不在晉陽,其他人再怎麼折騰也欠缺靈魂。
這一天,駐守晉陽北城的厙狄乾率領著一隊兵卒,神情嚴肅的直入丞相府。途中有人見禮呼喊,厙狄乾都完全的視而不見,可見心情欠佳。
留守丞相府的乃是病體轉安的高嶽,負責維持霸府的行政事務運轉,而厙狄乾則總督留守戎事。
兩人分工明確也配合默契,得知厙狄乾自北城入府,高嶽心中便暗生不妙之感,直接屏退在堂言事諸人,自己也站起身來出堂行至廊下等候厙狄乾的到來。
很快厙狄乾便闊步行來,兩人眼神稍作交彙,全都變得有些沉重,不發一言的並行回到堂中,屏退閒雜人等,隻留幾名霸府重要幕僚在場,厙狄乾這才開口說道:“前有烏突城守卒歸告城池遭到賊人進攻……”
“烏突城?莫非又是彼境賊胡喧鬨?”
高嶽聞言後便開口問道,他自然知道西麵情勢是個什麼德行,聽到這名稱下意識便懷疑到稽胡頭上。
稽胡鬨事本來也不是什麼新聞,而且之前剛剛遭受過慘烈打擊,力量已被嚴重削弱,他便有些不解厙狄乾何以神情如此嚴肅。
厙狄乾歎息搖頭道:“怕是不隻彼境的賊胡……”
說話間,他抬手著令將兩名自烏突城逃回的兵長引入堂中來,喝令他們將具體情形再向高嶽講述一番。
高嶽在聽完後,眉頭便也緊皺起來,很快便從這兩人的講述中總結出兩條重要的訊息。
第一就是那一支稽胡部隊雖然戰鬥力不強,但數量卻不少,足足數千之眾卻在之前沒有於境中見到過,毫無征兆的便直奔烏突城而來,像是從彆處流竄入境。
第二則就是除了這些稽胡部眾之外,還有另外一支人馬配合行事,這支人馬可就比稽胡戰鬥力強悍多了,直接在正麵交戰中打敗了他們,而且把他們的主將皮景和都給生擒俘虜。
“皮氏小兒乃是國中少壯驍勇,主上都讚其智勇雙全、故而收作親信,賊眾竟能就陣將他擒獲,恐非普通賊子啊!”
高嶽若有所思的說道,稍作沉吟後抬眼便望向對麵的厙狄乾,口中則喃喃道:“莫非是西……”
厙狄乾先是微微頷首,但又緩緩搖頭道:“現今主上正自大軍攻進,關西的賊軍們必定是在緊張備戰應敵,哪有什麼閒情餘力在彆處經營?又或者是他邊境鎮將自作主張、意欲圖謀我晉陽後路?賊軍東夏州刺史李穆乃是高平鎮酋,麾下倒是有一批精悍人馬,若真其人跨河入境,須得慎重提防啊!”
說話間他又狠狠瞪了一眼頹然跪拜在堂中的兩名敗卒,忿聲說道:“爾等蠢物交戰不敵已經是大罪,卻連賊軍具體來路勢力都觀望不詳,著實該死!”
拋開那兩名連連叩首求饒的兵卒不說,高嶽又望著厙狄乾沉聲道:“太師打算如何應對這一變故?”
“正是不知計將何出,所以才入府共大都督商討。賊徒軍勢如何、意圖如何統統不知,要作應對也實在棘手。”
厙狄乾又歎息一聲,一臉無奈的對高嶽說道:“主上留命我兩人相輔留守,遇到這種險惡的變故,我也不敢一人來做決定。”
高嶽聽到這話後心中卻是大大的不爽,你這是來商討的嗎?分明是要找一個人分擔責任!
賊情不知,再探即可,而且不管有什麼意圖,總是需要出戰鎮壓。本來就是無甚疑難的事情,結果厙狄乾卻一臉的愁容不知怎麼辦,這不騙鬼的嗎?
不過他心中也明白厙狄乾的無奈,他們兩人雖然都是高王親信肱骨,但高王近年來越發的外寬內忌也是有眼皆見的事情,而且諸事都將世子高澄推在台前,對待故舊包容漸少。
諸如厙狄乾前往鄴都請見世子,卻被連拒三天才得入見,這是將厙狄乾在事多年所積累的威望與長輩的身份一並踩踏羞辱來樹立自己的權威。
所以他們這些故舊元從如果以為能像以前那樣做人在事,也實在大錯特錯。高氏父子威望日隆、權柄聚於一身,他們這些心腹臨事有乏擔當也就是正常的。
現今高王統率大軍在外征戰,他們最重要的任務就是穩定住晉陽局麵,除此之外一切都不重要。可就這麼龜縮不出也不行,若真入境賊軍搞出什麼大的動靜,使得後方有失穩定而影響到前方戰事,同樣也是一樁大罪。
厙狄乾懷揣小心機,高嶽自是不想被拉下水,這本就不是他職責內的事情,就算同厙狄乾商量調聚人馬妥善應變,來日再被世子教訓他濫施職權,哪怕不遭重罰,自尊心也受不了,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但厙狄乾就坐在直堂中,若不拿出一個對策出來顯然不行,事情真要發展的嚴重起來,他們兩個可都沒有什麼好果子吃。
因此在稍作沉吟後,高嶽便拍腿疾聲道:“野中驚現賊蹤,王妃卻仍宿居西山彆業,這怎麼行?應該立即將王妃奉請回府,以免遭受賊徒滋擾!”
厙狄乾聽到這話眼神也頓時一亮,他並不以智謀見長,麵對這種情況真是有點束手無策,得了高嶽的提醒才明白過來,連連點頭道:“是極是極,我這便率兵前往西山迎回王妃,再向王妃請示該做如何應對!”
“同去同去!”
事情得不到解決,高嶽心中也不自安,索性起身同往。
很快兩人便率軍抵達西山彆業,得拜於王妃麵前,隻道秋日漸深天氣愈寒,故而奉請王妃歸府休養。
婁氏稍作沉吟後卻搖頭拒絕,無論她跟高王之間感情如何,蠕蠕公主入府之後她卻需要避出府外,堂堂正室原配淪為一個全無名份的外室,自是顏麵全無,就這樣再返回府中無疑會招人嘲笑。
同柔然聯姻是為了減緩邊防壓力、並聯合柔然去解決西賊,隻要西賊被降服,自然不需要再對柔然那麼謙卑禮遇。婁氏還等著夫主大軍凱旋後來履行他的承諾,親自將自己接回呢,實在不想隨便就被這兩人請回府中。
“你們兩位職當留守重任,怎好將閒力使在迎送訪問中?我居此中無需你們過問,如果覺得老身彆居此間有累你們分心關照,那我便往鄴城去投我兒阿惠!”
兩人聽到這話,心中又是苦笑不已,這一家男女老少就沒有一個好伺候的!
最終還是厙狄乾硬著頭皮作拜道:“請王妃屏退室內閒雜,臣有一事需稟。”
婁氏在聽完厙狄乾的稟奏後,臉色也變得嚴肅起來,不再糾結於麵子問題,當即便吩咐宮人仆婦們收拾行李,而她又望著兩人發問道:“賊眾如此猖獗,你兩位打算如何嚴懲?”
“主上引兵於外,後路安穩茲事體大,臣等未敢專決,正打算奉迎王妃歸府之後便遣員快馬啟奏主上!”
這一次是高嶽開口回答。
“胡說!主上大軍在外,不暇回望,你們將事奏之隻會擾亂主上心懷、不能專心督戰,瞻前顧後、勞心傷神!”
婁氏直接開口否決了高嶽所言,轉又望著兩人忿聲道:“你們兩員,在國是尊貴大臣,在戶是手足親戚,所以大王才將家國托付。遇此賊情小擾便失方寸大體,對得住主上的信任托付?賊來殺之,事有何疑?我雖不能勝甲的女流也明白這個道理,你們還要做什麼疑慮?”
兩人自是不敢坦言直剖心跡,聞言後便連連點頭認錯,等到宮人們收拾妥當,便護送著婁氏一行返回府城。
隊伍將要入府之際,迎麵卻行來一支奇異的隊伍,各種衣著裝扮鮮豔浮誇的胡人們牽著駱駝招搖於街,那駝峰上還覆蓋著彩帛裝飾,男男女女分乘其上,而在最當中一個,赫然便是柔然禿突佳。
整支隊伍堵在丞相府門前,眼見甲兵隊伍行來也仍不散開,高嶽連忙馳行入前,一番交涉後這才將禿突佳給勸離此間,讓婁氏車駕得以入府,而婁氏下車之後臉色更是陰鬱得幾欲滴下水來。
厙狄乾與高嶽對望一眼後也都忍不住暗歎一聲,高王帷門內事他們自是不敢隨便議論,但柔然雖已漸露衰落之態、勢力日薄西山,可如今仍是北方的霸主,在東西對峙的格局下,如今仍需仰其鼻息。
兩人先將婁氏奉入彆堂,然後才又返回直堂中召集霸府重要左員商討迎敵示意。
霸府騎兵曹參軍白建和外兵曹參軍唐邕先後奏事,在大軍出征的當下,如今晉陽城還有駐軍六千餘,數量雖然聽起來不少,但晉陽城範圍規模實在太大,兵力分散諸城後便有一些緊張。
範圍更廣闊的肆並汾等諸州,現今仍然留守而未參加戰事的,包括州郡鄉曲在內,則仍還有三萬多人。但這些兵力分布在諸州郡城邑之間,想要調集起來還需要一定的時間。
厙狄乾與高嶽都是知兵之人,在有婁氏為他們背書的情況下,很快便製定好一個計劃,那就是先派遣一部分機動力量出擊查探賊人具體勢力如何,若能就地解決當然最好,如果不能也要如影隨形的盯緊賊人主力,然後再調動周邊城防兵力布成一個包圍圈,將之一口吃下!
計劃敲定之後,雖然婁氏曾言不會乾涉他們的決定,但他們還是轉入彆堂稟告一番。
婁氏自非權欲熏心之人,聽完他們的稟奏後也隻是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但在稍作沉吟後便又開口說道:“婦人不知兵事,不敢冒昧發言。但是卻知多寡,人馬當然越多越好。
大王統軍在外,國中人馬本就不多,抽調哪處都是不妥,但並肆之間常有諸胡商賈羈留,如果能夠招募這些商團部伍成軍出擊,也能節恤國中士力。即便這些商伍交戰不勝,總也消耗了賊徒氣焰,再戰破之更加輕鬆,你們覺得呢?”
兩人聞弦歌而知雅意,當然明白老嫂子這是想拿那些親近柔然的胡人商賈出氣,而這也的確是一個增募防守力量的方法,稍作思忖後便都點頭應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