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西山彆業返回晉陽城中,高歡親將仍自忿忿不已的禿突佳送歸官邸之後,方待折轉歸府,卻見到距離這官邸不遠處的街角處似有甲卒聚結跡象,於是便給仗從護衛的段韶遞了一個眼色。橧
段韶見狀後便點點頭,率領一隊親衛人馬便直向那處街角行去,很快便從那裡驅趕出三十多名甲刀俱備的卒員,全都向高歡車駕所在處押引回來。
「爾徒因何聚結於此?難道不知此間邸舍有國賓貴客居住?」
一名隨駕的吏員在高歡眼神示意下上前一步,望著那些甲卒們喝問道。
眾甲卒被段韶帶兵驅趕至此,原本神態多有惶恐驚懼,但在聽到這名吏員的喝問後,當中為首幾員頓時便麵露激憤之色,其中一個指著吏員便怒吼道:「柵下奴兒,竟呼蠕蠕之賊為賓客!某等晉陽壯士,正待為大王撲殺邸中狂賊,奴兒若敢阻撓,一並受死!」
那名吏員聽到這吼叫聲,頓時驚嚇的縮了縮腦袋,這晉陽城周邊驕兵悍將數不勝數,手中有刀者便能氣壯三分,哪怕是他們這些丞相府吏員若非深得大王恩眷,麵對這些悍卒們也得退讓三分。
「大膽!大王車駕行此,爾等安敢放肆!」
段韶一聲怒喝,將此間眾人全都震懾住,旋即命令抓取兩名為首之人引至高歡車駕前。橧
那兩人見到車內的高歡後,臉色頓時也變得驚慌拘禁起來,忙不迭頓首於地,顫聲說道:「臣等絕非有意冒犯王駕,隻因為此處館邸中所居蠕蠕狂賊每每於市欺侮軍人、狂言羞辱……所言多有不堪入耳,臣等羞憤難當,故而便想聚結義士,撲殺賊徒於館中,若有違法、恭待大王懲戒……」
車內高歡聽到兩名兵長所言,沉靜麵容中難辨喜怒,他對柔然使臣於街市中招搖事跡也多有耳聞,因此在聽到軍士們控訴後也不覺得意外,隻在稍作沉吟後才開口說道:「國中之賊不在此處,爾等一腔壯義胸懷不用於建功而用於違法,實在愚蠢!各自解甲退開,勿再滋擾犯事!」
兩名兵長聽到這話後仍待開口力爭,卻被段韶指使衛士們將他們拉了下去,並將那些聚集在此的甲卒一並驅逐哄散,然後才又拱從高歡車駕向丞相府而去。
「人言知恥而勇,軍心若此,孝先覺得是否可用?」
歸途中,高歡一邊回想著之前那兩名兵長的對答,一邊對策馬行在車旁的段韶發問道。
段韶聽到這個問題後,先是稍作沉吟,旋即便開口道:「道外無徒,法外無眾,大王奉道立法,為國誅賊,本就是不待蓍龜的事情!君辱臣死,號為同心,群徒既然不畏爭死於此,必也不懼奪勝於陣中!」
聽到段韶這一回答,高歡臉上便也露出了幾分欣慰的笑容,雖然他也明白這話存著幾分安慰他的意思,但聽來便讓人自覺振奮。橧
武定元年高仲密背逃所引發的邙山之戰,雖然是以東朝大勝而宣告結束,儘管西朝丟盔棄甲、大敗虧輸,但自賊首宇文黑獺以降的西朝骨乾們仍然得以順利撤回關中,且連年來在關中動作頻頻、大造武備,聲勢隱隱更勝從前,頗有將要卷土重來之勢。
高歡每每思及此節,心頭常常充滿餘恨,若使當年能夠挾大勝之勢奮力直追下去,今日之東西局麵必然會大有不同。
從當年六鎮兵變洪流當中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成長為如今權傾一方的霸府權臣,高歡自是心誌堅毅,深知事後的懊惱完全的於事無補,隻會更加的敗壞自己的心境。
但近年來每每聽到關西傳來的各種人事消息,他心內總是控製不住的要去想象,當年若能再堅持幾分……
邙山之戰雖然取得了最終的勝利,但高歡卻高興不起來,並不隻在於未竟全功,更在於這一場戰事中兩方攻守之勢發生了變化,儘管是
在高仲密這個叛徒的配合下西朝才得享主動權,但這仍然需要深作警惕。
如果說西賊的勢壯和頑強讓高歡心生警惕,那自己國內的暗流湧動就可以稱得上是如芒在背了。
高仲密乃是河北起事的元從之一,其人居然選擇投靠西朝,無論是出於什麼樣的原因,都不可謂是好的征兆。橧
邙山之戰後高歡之所以沒有堅持繼續追擊,其中一個原因就是擔心高仲密的反叛或會給鄴下乃至河北帶來連鎖性的惡劣影響。
高仲密一人雖然沒有這麼大的影響力,但其子高澄卻是在武定年前後做了不少實實在在損害河北大族利益的事情。因此那時的河北,也是迫切需要足夠的武力加以震懾的。
如果說河北大族的潛在威脅是高歡早已預料到、並且已經做好應對方案的一個隱患,那他深為依賴的六州鮮卑於戰爭中的表現就讓他有些坐立不安了。
這其中最令人切齒深恨的自然就是彭樂於陣縱走宇文黑獺,狀似癡愚魯莽、實則女乾險狡詐。
這些鎮兵老夥計們也是深諳「走兔死、走狗烹」的道理,同勢窮投敵的高仲密相比,他們顯然更樂意做一個**一方的侯景,能力達不達得到暫且兩說,但卻不想直接抹殺這個可能。
這樣的態度也延伸到邙山之戰後是否繼續追擊這一問題上,諸將之中支持繼續追擊的竟然隻有潘樂與劉豐。其他不讚成的將領們,究竟是出於士馬疲憊、窮寇勿追的軍事角度,還是其他原因,那就由人自度了。
那時的高歡,心中也擔心大軍久頓於外而疑後方生變,故而暫且止步收兵。橧
邙山一戰雖然獲勝,但所暴露出來的問題也都亟待解決。
故而從武定元年撤軍之後,高歡對外奏請沿肆州北山修築長城,以緩解來自柔然的壓力,並遣使修好於南梁,確保邊境平穩的同時,對內也開始正視杜弼之前所提出的整治貪腐的問題,由其子高澄捉刀、大刀闊斧的修整內政。
雖然大多數內政政策都由鄴都朝廷負責執行,但其中乾係比較重大的河北諸州擴戶與編甲,高歡仍恐高澄威望與手段不足,而由晉陽霸府中自己的親信負責執行。
河北多年戰亂,大量人口蔭蔽於豪強門戶之內,將這些隱戶整擴出來,便能直接增加受控於霸府的人口和錢糧賦稅。
給河北帶來多年戰亂的六鎮鎮民,雖然其中大部分都經由爾朱氏手交到了高歡手中,但在瀛、冀、定這作為六鎮鎮民安置地的三州中,仍然分布著眾多的六鎮遺民。
因此高歡又分遣使員前往三州察訪整編六鎮遺民,若能遷走的則遷往晉陽周邊的六僑州安置,已經落地生根、難以遷走的,則便就地整編為軍戶士籍,並且在鎮設立六州都督,招募這些六鎮軍戶參與鄴都和晉陽宿衛。
通過這一係列的手段,東朝財力物力和兵力都得到了極大程度的增長,這也讓高歡本就不曾冷卻的心再次變得火熱起來。橧
特彆東朝各方麵高速發展的同時,西麵的增長勢頭也是不遑多讓,甚至具體到軍事方麵,增長之勢較之東朝還要更加迅猛。
東朝雖然基礎更高,擁有六州鮮卑這一優質兵源,但其招募軍士的範圍仍然有所局限。
特彆是人口上占據絕對優勢的漢人,儘管也有從軍,但主要還是以河北豪強家兵部曲的身份而加入軍隊中,東朝和高歡霸府本身卻仍未有係統性的招募政策和手段。
儘管漢卒的戰鬥力時常遭到詬病,而且國中也常常嘲笑宇文黑獺大舉招募漢卒乃是病急亂投醫的昏策,但高歡本身自然不會作此樂觀之計。
鮮卑卒即便是每一個都能以一敵眾,但人少就是天然的劣勢。而且這種所謂的種族優越論,本身就特麼不靠譜。
對高歡這樣胸懷大誌的梟雄人主而言,最大的折磨莫過於眼見敵人行走在正確的道路上闊步前進,而自己卻積重難返、轉型困難,雖然短期內仍然差距明顯,但長遠以望卻是悲觀。
唯一或可欣慰的是兒子總算爭氣,如今已經成了高歡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但高歡卻仍不放心將宇文黑獺這個凶頑巨寇留給兒子,最好是由自己親手解決,既能全於此身功業,又可避免遺禍於兒孫。橧
高歡心中這麼沉吟著,車駕很快駛入了大丞相府中,諸員佐們早已經在府內前庭等候,為首一個乃是丞相府功曹參軍趙彥深,闊步行至車轅前抬手將高歡攙扶落車。
高歡還未及落足站定,視線便掃見站在群佐前方的一名中年胡將,臉上頓時展露出熱情的笑容,大步走到這胡將麵前抬手拍著他的肩膀大笑道:「太師歸府,我無憂矣!你等直堂者竟不早報,讓太師於此枯等,著實該罰!」
「臣也入府不久,這些下員進奉吃喝也勤,大王不用責備。」
中年人名厙狄乾,乃是高歡妹婿,如今擔任太師、定州刺史,聽到高歡因其責怪府佐,便開口說道,一邊說著一邊還待作拜,卻被高歡強拉著製止。
趙彥深站在一旁笑語道:「府內皆言,以路程遠近來度,太師必得明日才會歸府。卻不想今早便入,足見太師勤於王事,腳程之快,令人歎服啊!臣等本待奔告西山,卻被太師阻止……」
「大王又不是郊外浪遊閒戲,怎麼能因為臣下來決斷去留!更何況,長情的夫妻遭到邪情的刁難,久彆後的相見,彆個誰又忍心打擾!」
厙狄乾又開口說道,身為高歡的心腹親屬,顯然也知其門中事情頗深,言辭中毫不掩飾對前王妃婁氏的關懷,彼此雖無直接的親義,但卻是從微時便一路追從至今,人親其黨,故而作此仗義之言。橧
高歡聽到這話後神情不免是有些尷尬,但也知道厙狄乾生性耿直且對自己忠誠不二,必然是心中憋悶極深、實在忍耐不住,這才發聲暗示自己須得珍惜故人。
「召太師歸府,本就是為國計大事。國事若清,家事自寧!」
高歡也不好據此多說什麼,哈哈一笑揭過這一話題,旋即視線便又望向站在厙狄乾身後一個年過而立、身著黑衣之人,神態間轉為沉重之色,還未及開口,便先作抱拳。
那黑衣人見狀後忙不迭跪拜在地、不敢受此,而高歡則彎腰將他拉起身來,語調中帶著幾分慚愧道:「寡人前恨武定元年未從封郎之計,而今墨縗催事,有累封郎不能全於孝義。」
黑衣人名封子繪,乃故太保封隆之之子,如今正為父服喪,聽到高歡此言,更是一臉激動感懷之色,垂首哽咽道:「先父舊在世時,常以元從之功為榮,恨天時未假、不能追從儘功。臣初拜於滏口,即知大王必乃匡時救國之唯一,沐恩繼誌,幸從策使!」
高歡聽到這話後便又重重拍拍封子繪肩膀,然後才共眾人一起行入丞相府的直堂,開始宣講他將要再次向西賊發起攻勢的計劃。
直堂中員眾不少,但主要還是丞相府的文臣幕僚。邙山之戰後,高歡便對霸府進行了一番深入的調整,武將們漸漸退出了霸府的決策層,取而代之的則是吏才卓越但卻乏甚勢力朋黨的臣員,霸府戎事總攬於騎兵、外兵等丞相府下屬分曹。橧
如今霸府所掌人馬,最主要的便是晉陽周邊的六州鮮卑所構成的晉陽兵。騎兵曹總掌霸府宿衛事宜,外兵曹則總領六州鮮卑甲籍。因此霸府完全不需要經過朝廷,便可以在晉陽召集起十數萬大軍。
除此之外,鄴都所設置的京畿大都督則總掌鄴都禁軍宿衛,這其中便包括原洛陽六坊禁軍軍士、瀛冀定三州甲籍以及諸州郡兵入參宿衛的兵員。
高歡此番將
欲大動乾戈,打算要畢其功於一役、一舉掃滅西賊,故而國中能戰之兵自然是要儘可能多的動員起來,單單霸府所製定的征召計劃所覆及的甲卒數量便達到了二十多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