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大閱既是盛大嚴肅的軍國大事,對內外任事群眾而言也是一次難得的聯誼互動機會。
平時各因職事所限不得不宦遊各方,雖至親之人也難得長相廝守,唯有大閱這種內外群眾齊聚一堂的機會才有可能見上一麵、互慰彆情。
李泰入營這段時間裡,每天訪客都絡繹不絕,而當他得授開府的消息在軍中傳揚開後,群眾們驚詫之餘,來訪的熱情頓時更加高漲,穀外從早到晚都聚集著許多將士。
他雖然並不介意出風頭,心情卻被宇文泰催討鎧甲的舉動搞得亂糟糟的,在沒搞清楚狀況前,也是不敢太過招搖,對於前來拜訪的群眾全都拒絕於營門之外,並著員通知跟隨大行台一並來到鹹陽大營的表哥崔謙等人,暫時不要急於過來看自己。
雖然心內對宇文泰這一行為腹誹不已,並且打定主意要做老賴,但李泰心裡明白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
若宇文泰真的隻是為了那幾具明光鎧,就算心裡舍不得,李泰現造也得趕緊造出然後歸還啊,畢竟做老賴也得分債主是誰,宇文黑獺的東西哪裡是那麼好欠的。
但宇文泰明顯意不在此,那歸不歸還也並不妨礙其人仍要針對自己,那還還個屁!
所以那日麵對皇甫璠的催討時,李泰隻是隨便找個理由搪塞過去。而皇甫璠對於這個如今勢位又作增長的昔日同僚也不敢失禮,雖然猜不到大行台為何要計較如此小事,但在意思傳達到後便識趣告辭。
這樣的情況顯然是上下之間的溝通出現了問題,在沒搞清楚宇文泰的小情緒是因何而生之前,無論做什麼無疑都是多做多錯,所以李泰也並沒有著急忙慌的去請托或詢問彆人,隻是立刻遣員前往宇文泰大帳中奉表請見。
雖然說從年初官宣同獨孤家的親事後,李泰就被老大嫌棄排斥,包括獨孤信為他固請提高勢位待遇,都是在挑戰宇文泰的耐心。
但這些都已經是上一個階段的糾紛,隨著他重返關中,彼此間自然也要開啟一個新的相處互動模式。
李泰都已經做好被投閒置散、坐冷板凳的打算,或如楊忠那般被一竿子掃到遠離中樞的邊境之地,甚至都猜測會不會被發配到山南荊北地帶去盯著王思政。
儘管之前同若乾惠也談過類似話題,但他心內也不敢過於樂觀,畢竟這一次隴右事情,台府和獨孤信之間搞的實在是頗為難看,也就是彼此隱忍克製才讓矛盾不至於公開化。
李泰此番歸國也有削弱拆分獨孤信勢力的意味在其中,若還給他以頗為優握的安排,那又意義何在?
但憋了這半天,卻隻是等來催討前所賜給的鎧甲,李泰就屬實有點想不明白宇文泰究竟是抱著何種心態了,小拳拳砸我胸口?這究竟是狂風驟雨來打擊收拾我的前奏,還是他媽的在**?
李泰心中因此而狐疑叢生,幾番奉表請見卻都不得回應。甚至就連大閱已經正式開始,他和他所部人馬都沒有被安排進大閱中負責具體的事程。
倒是隨他一同抵達關中的令狐延保,在宇文泰到達鹹陽大營後的第二天便被召走相見,然後便也沒了音訊。可見這番情緒隻是針對李泰,但其他的事情宇文泰卻並沒有耽擱。
營地外大閱進行的熱火朝天,此處斜穀中卻是幽靜清閒。不必陣列到陂塬上飽受烈日暴曬雖然也還不錯,但是這種仿佛被全世界遺忘的滋味卻有點不好受。
營中將士們倒是還沒意識到哪裡出了問題,畢竟他們將主在關中的聲望人氣之高,他們也都親眼見到。如今隻是閒宿營中雖然有些無聊,但還道是將主體恤群眾,不願他們去受閱吃苦,因此還紛紛請求出列,並一再表態必不辱將主臉麵。
李泰對此有些哭笑不得,隻是著令他們安守營中、勤奮操練,總會有一展高超武藝和雄壯氣概的機會。
雖然一群人被冷落在此,但宇文泰也並沒有下令斷了他們的給養,三千多名健兒與六千多匹良馬,每天所需要的飲食糧草也是非常可觀的,價值自是遠遠超過了幾具明光鎧,卻仍供給不貴。
終於,這樣的情況在將近旬日之後,李泰的連番請見總算得到了回應,一名台府下屬的督將帶領一隊人馬入營來請李泰前往拜見大行台。
李泰自是不敢怠慢,連忙跟隨前往,當他來到大帳外時,便見到周邊聚集著大量的文武事眾。
眼下大閱事程已經進行近半,今年的大閱除了大規模的人馬演武操練與檢閱之外,還有許多整編授職的情況發生。一些督將也進行弓馬技藝與兵法韜略的考核,但能名列前茅,便會授予一些主力精銳人馬的將主位置。
這樣的情況實在是不多見,須知西魏的軍隊包括六軍之中都存在著數量可觀的私曲性質的人馬,這些私曲未必奉從軍令,隻是聽從自家郎主,若將其指揮權進行調整,便會造成聲令不通繼而影響戰鬥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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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是之前的捐輸授職,也需要本身擁有一部分部曲武裝,然後才配給一定比例的營卒士伍才能組結成為一支隊伍。
但今卻直接選募將才而授以職位,並不考慮其他因素,除了六軍當中急缺中層督將等指揮人員之外,也體現出六軍的整編已經是卓有成效,營卒們進行了充分的融合,不再是鄉曲或私曲等一個個抱團的小團夥。
這些新經提拔的督將兵長們,每天大閱結束後都會彙聚在大帳外,聆聽總結訓導並領取第二天的任務。
李泰來到這裡的時候,大帳外的校場上負責對眾督將們訓話的乃是宇文護。宇文護甲胃未除,神情端莊肅穆的站在校場前方的土台上,手捧著圖籍將諸將今日表現曆數點評一番。
看到這一幕,李泰心中又是一歎,他近日雖然不受待見,但對外界消息動態也都了解無阻,宇文護這屠龍小隊長手裡的刀可又被他叔叔磨利了幾分。
李泰被老丈人硬推了一把得以開府,而宇文泰在今年也加強了對子侄們的扶植,宇文導已經全麵接掌了河防一線的軍務調配,賀蘭祥等也在六軍體係中擔任僅次於李弼等人的大將。
然後便是眼前的宇文護,也在大閱的過程中得授開府,正式踏入高級武將的序列中來,而且其人乃是由太子元欽親加封授,場麵可比李泰得授開府時風光氣派得多。
對於宇文護得授開府這件事,李泰隻能說真是水淺王八多。他雖然也是得益於老丈人的扶植爭取,但也是確鑿有功績可表,但宇文護都加此待遇,真的是直接拉低了開府的含金量。
宇文泰迫不及待的給子侄以開府之權,自然是因為感受到了獨孤信這種等夷強臣的壓力,再加上軍隊建設卓有成效,需要子侄們在當中加強影響力和控製力,為全麵的架空等夷老人們而作準備。
李泰站在這小校場外觀望片刻,宇文護的戰功雖然有點水,但在這樣的場合訓起話來倒也有板有眼,很是威武氣派,當見到校場外的李泰時,揚起下巴略作挑眉示意,眉眼間不乏自得。
校場內也有督將注意到了李泰,趁著宇文護訓話的間隙便連忙側身叉手的稍作表示。
李泰在看了一會兒後便邁步離開,沿途所見群眾向他這個新晉開府見禮聲不絕於耳,也總算滿足了他些許升官帶來的虛榮感。
大帳內人員出出入入,一派繁忙景象,李泰也不奢望能夠即刻便得召見,選了一處能作遮陰的地方便立定下來,一邊抱拳頷首的應付著各種禮見寒暄,一邊在心裡思忖稍後入見時該要如何應對。
七月天長,入夜時晚,大營中炊食已過,天色才漸漸擦黑,當天邊的晚霞儘被吞沒,悶熱不已的大帳周圍才總算滋生幾分涼意。
李泰低著頭不知用靴尖碾死了多少螞蟻,才總算聽到謁者傳他入見之聲,連忙打起精神來讓神情變得平和,而非一臉的煩躁或忐忑。
大帳中雖然掌燈,但光線仍然有些昏暗,李泰行入後勉強隻見到宇文泰體格輪廓正伏桉批閱文書,便趨行至前叩拜道:“臣李伯山叩見主上。”
宇文泰並沒有即刻給以回應,過了一會兒才抬起頭來望下,語調頗有感慨的歎息道:“李伯山,你還是我的臣屬嗎?”
李泰聽到這話,心中頓時一驚,忙不迭免冠頓首於地並疾聲道:“臣才性或不堪長用,但心跡卻坦蕩可察,自得主上垂恩賞識、征辟授事以來,忠勤自持,不敢貳念。雖不知主上因何生疑,但亦自知有罪,雷霆雨露俱是恩寵,臣具身以受!”
“你不知嗎?外事幾月,功過如何暫且不論,音容尚未至前,為你請授高位的書簡卻已經登桉!”
宇文泰講到這裡,聲音陡地轉厲,劈手直將一份文書摔了下來,又指著李泰忿聲道:“若乾惠保素來以剛直稱,不作狂言妄舉,今卻力薦你出牧北州、欲奪李顯慶職,竟有非此不可之言。
真是可笑,關西事業乃我上下群眾戮力共造,何時哪處非得入國短年的輕率小子守禦不可?你來告我,究竟是憑什麼令我大將作此昏聲!”
李泰自不敢抬頭直視宇文泰,但隻聽其聲言便可想象他眼下神情是如何憤怒,但卻並沒有因此而驚懼膽怯,情緒反而變得平靜下來。
最讓人無所適從的是搞不清楚形勢到底如何,但隻要可見一斑,無論是好是壞,總能確定一個應對的目標。
眼下宇文泰的確是憤怒不已,甚至對若乾惠都有遷怒,但明顯並不是為的此事,而是在找個由頭發泄,大概從年初這口氣就忍到了現在,如今總算見到李泰,那還忍得了?
於是他便起身再拜、又作頓首,讓自己的姿態更恭謹,一直等到宇文泰不耐煩的又作喝問,這才答非所問的回答道:“臣今年未弱冠,勢位已達一品,若非趨義入關,焉能致此榮華?恩義著於此身,深知主上用恩高明,是故並不因此虛榮惶惶,安然待命,必可名實相當、身以報國。”
“狂妄!我亦謹慎謀事,未敢恣意於情,爾類憑何自誇不負?”
宇文泰聞言後又冷笑一聲,神態間對李泰仍是不滿不屑交雜,但也抬手示意他起身入席,眉眼間仍是疏遠,又開口問道:“既然已經歸國,蘇尚書處使人慰問沒有?”
李泰聞言後連忙點頭道:“歸後聽說蘇尚書臥養病榻,心內亦頗焦慮,有憾分身不暇,隻遣家奴勤往探望,慰問疾缺。”
宇文泰聽到這話後,皺起的眉頭才略有舒展,語調也不像之前那樣生硬,隻是歎息道:“我與蘇尚書之間的情義,不必告你。但尚書屢屢向我稱讚你的才能,這才決定招用府中,幾番抬舉授事,皆有蘇尚書殷勤護持。他今體態不安,你如果無動於懷,那可真是有負薦恩了!”
這話仍是在敲打,李泰聽完後連忙又說道:“臣亦深感蘇尚書扶助關照,恩義所結、情動心肝,雖然不能代受其疾,但亦待時以報,凡有所需,義不容辭!”
“感恩不止聲言,終究還是要觀行動。若說需求,也的確是有一樁,隻是不知你願不願意聽從。”
宇文泰講到這裡,又是一臉感觸的說道:“蘇尚書雖然已經疾病深重不能自理,但仍憂勞府事國事該托誰人,前曾向我進言李伯山才力可觀,或可代勞其事。我雖未儘信其言,但既見你,便略作轉述。”
李泰聽到這話,心中自是一驚,忙不迭避席作拜道:“臣年齒短淺,資望薄弱,安敢望此……”
“倒也不必這麼自謙,你雖年少,勢位已達一品,才性自有過人之處。蘇尚書所薦,也並非儘是虛妄之言。隻不過你丈人前也強推力舉,想是對你彆有期許。聽說你又結聚數千隴右壯義之士歸國……”
宇文泰講到這裡,眼神變得深邃起來,語調也轉為深沉:“但是,你是怎麼想的?據我所知,李伯山可是甚有主見,我想聽聽你是如何自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