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謹一行也是晝夜兼程,趕在了六月初便抵達了隴上,但卻並沒有直赴天水,而是在途中的水洛城停駐下來,並著員前往天水邀請獨孤信入此來見。
秦州州城裡,獨孤信歸來後便一直沒有公開在人前露麵,但也並沒有閒著,而是趁著這段時間將他西征時李泰於州境內所做的事情係統性的了解一番。
這不了解還不要緊,等他知道了如今州境內的情勢變化後,心中頓時便震驚的無以複加。
獨孤信久鎮隴右,所以也更清楚此邊諸豪強胡酋們是多麼的頑固桀驁,他在鎮幾年也算是恩威並施,但真正能夠掌控的鄉情勢力仍是非常有限,實在沒有想到李泰能在這麼短時間裡便打入到鄉序內部,並且已經將相當一批的境內豪強籠絡在手中。
特彆當聽李泰講到四方城等一係列籌謀計劃的時候,獨孤信則就更加的驚喜不已。
他之前還在前線時,便也曾經認真設想該要如何消化利用涼州此戰的戰果,心中都還沒有生成大概定計便得知被偷家的事情,驚慌之下更將相關的事情完全拋在了腦後,卻不想李泰這裡已經有了一個完整的規劃,且還已經著手實施起來。
“我能得伯山助事,真如雁之乘風、魚之入淵啊!”
獨孤信對於李泰這一構想可謂是滿意至極,四方城的建造除了能夠直接增加收入並調控鄉勢秩序之外,也能有效的加強秦州在隴右的中心地位,使得天水更加確立其隴右經濟中心,更加便利的聚集此邊人事與物資。
李泰對於這一點倒是不甚在意,倒不是因為跟獨孤信地位有差而看不到這一層麵,而是知道獨孤信還能長期維持其隴右權位的可能微乎其微。
就當下這一件事,明明在自己的幫助下獨孤信已經獲得了部分優勢,但是仍然怯於同宇文泰據理力爭。而等到東魏高歡去世後,外部環境的重大改變對西魏而言是一個絕佳的獲得增量的機會,屆時人心物力將會更加集中在宇文泰手中,獨孤信就更加沒有與之等夷對峙的機會和可能。
所以,四方城能夠加強秦州控製整個隴右這一效果,對獨孤信而言其實意義不大,能夠享受到的時間很有限,注定是要遺惠於後繼者,而這也是四方城能夠得以繼續存在並正常運作的憑仗之一。
經過這段時間來的相處磨合,翁婿兩人對彼此都加深了了解。
獨孤信是越發見識到李泰的能力之強,已經遠遠超出了一個優秀的後進晚輩這種檔次,而是真真正正能與他相謀共事、獨當一麵的好幫手,甚至有的地方就連他都頗有不及,心中自是加倍的欣賞重視。
至於李泰則就越發不看好獨孤信與宇文泰之間的抗衡牽製,無論權位還是手段,宇文泰就是武川第一人。他想借助獨孤信的勢力提前上位、借殼上市,難度也不是一般的大,還是得按部就班的發展自己勢力才最穩妥。
正是出於對李泰的看重與信任,當於謹的信使從水洛城抵達州府的時候,獨孤信權衡再三,還是決定自己親往水洛城同於謹對話磋商,仍留李泰鎮守於大本營中。
如此一來就算於謹不講誠信,直接在水洛城中對獨孤信下手,秦州方麵也不至於群龍無首而陣腳大亂。
如果說他之前急於歸鎮,多多少少是有點對李泰的能力或者品德不夠信任,那如今讓李泰留守則就是真的將之當作自己當下階段的權位繼承人了。
李泰對此也是頗覺感動,雖然多數時候他對宇文泰這個鮮卑人為主體的霸府政權乏甚認同感,腦海裡總盤算著顛覆政權、取而代之的念頭,對人對事常從利弊角度出發,但也並不意味著他就沒有自己的感情,對於真正親近自己、信賴自己並幫助自己的人,他也都懷抱著一樣的情感。
所以在獨孤信奔赴水洛城的時候,李泰便也親率鄉曲部伍隨後北進,直入北秦州地境中,沿隴山西麓一線駐紮,給前方談判的老丈人獨孤信站場。
不同於秦州的氣勢洶洶,於謹一行相對而言排場就小得多,入隴人馬本就不多,更將水洛城一部分駐軍撤往平涼,擺出一個不作設防的坦誠姿態。
但無論姿態如何,理虧總是難免的,畢竟這件事就是因為台府不講道義的偷家未遂而引出的。故而於謹也放低姿態,直出水洛城數裡外等候迎接獨孤信,這才狀似和睦的相攜入城。
李泰率眾在外等候了足足兩天時間,一直到了第三天的上午時分,獨孤信才在親兵們的拱衛下策馬南來彙合,並一起返回秦州。
李泰心中自然好奇獨孤信同於謹一番交涉達成了怎樣一番結果,但獨孤信卻不願在外多說,一路上都很沉默,偶爾望向他的眼神還透露出頗為複雜的意味,看得李泰心裡都暗自有點發毛。
這一次獨孤信倒是沒有再留駐城外,而是在人馬簇擁下直返州城,麵對州府群眾來迎的反應也很冷澹,入城後隻留李泰並親信幾員在堂中議事。
“華山公將要歸京,王天恩接掌其事。”
在場眾人各自坐定後,獨孤信便先拋出一個重要消息。
聽到這話後,眾人反應各不相同,而李泰聞言後也是一愣,沒想到台府出手就把河州這個連接秦州與涼州的橋梁給摘走拿去。
雖然說楊寬這個人也不算是獨孤信一係,但他為人圓滑老練、左右逢源,是絕不會頭鐵到跟獨孤信產生什麼正麵衝突。因此他若在鎮,也不會給秦州和涼州之間的互動設置什麼阻撓。
霸府倒也沒有做絕,直接安排跟獨孤信不對付的人來擔任河州刺史,而是安排王德這個武川老鄉。王德名位素來卑於獨孤信,倒也不會構成直接的勢位傾軋,隻不過這次偷家不成實在是太不體麵,彼此間想要釋開這一心結想也很難。
但無論怎麼樣,隨著王德出任河州刺史,獨孤信將隴右一體掌握的局麵是不存在。如果說有什麼正麵的改變,那就是王德這個武將擔任河州刺史,在軍事防務上麵的確要比楊寬更加讓人放心,畢竟河州本身就毗鄰著吐穀渾,邊防壓力還是不小。
接著,獨孤信又吩咐皇甫穆等府員準備前往涼州,配合史寧整頓州務的同時,也要籍括五千戶涼州士民內徙關中安置。
李泰聽到這裡,心中又暗歎一聲,霸府是真的不想讓隴右安穩發展啊。
雖然之前他也跟韓褒討論過征調邊地人員進入京畿核心之地,但所說的還是舉薦征辟這種比較平和的方式,如果說是輸血的話,那霸府強令遷民便是直接割取地方血肉來壯養中樞。
儘管北魏傳統也有平涼戶、平齊戶等從新占領地遷徙民戶的舊俗,但那是在國家權威尚未完全在占領地樹立起來、並且行政能力不足兼顧的情況下才會進行。
涼州自不屬於新占領地,宇文仲和的叛變也隻是一時之躁亂,如此將眾多人口強遷出境,粗暴的攫取地方元氣、破壞鄉土秩序,隻是將統治壓力完全甩給了地方。
接連兩項都不算是好消息,也讓堂內的氣氛變得有些壓抑。
獨孤信又張張嘴,但卻沒有繼續說下去,稍作停頓後屏退其他人,直將李泰留下,然後才又對他說道:“台府欲加我大司馬,戶中小子得受蔭封,但我並沒有應承,需待大軍回旋之後,擴總述定此功,再聽朝廷獎授。”
“這是理所當然!”
李泰聞言後便點點頭,獨孤信平定涼州那是確鑿有功,加官進爵應有之義,怎麼能夠作為台底交易的籌碼。不經朝廷述定功績,又怎麼能借此機會將此邊人才作為功士舉薦於朝廷,從而擴大自身的影響力。
“但之前所計由伯山你行渭州事,卻是不可了。”
獨孤信接著又說道,而李泰在聽完後眉頭頓時皺起,倒不是因為做不成渭州刺史而不悅,關鍵這半天也沒聽到啥好消息,你這去水洛城談了兩天多究竟談了啥?
獨孤信倒是沒有注意到李泰的神情變化,而是驀地歎息一聲,又望著李泰沉聲說道:“雖然不舍,終究要說,於大將軍轉述大行台心意,召你歸府之念甚堅,我幾辭不卻,隻能應下。”
李泰聽到這話直從席中驚立起身,自覺失態後才又訕訕坐回,隻是一臉為難的說道:“此事全無轉圜處?”
獨孤信見他如此,卻笑起來:“之前幾作招攬,你卻不肯趨從,如今卻又不願離去,是見到此鄉風物迷人難舍之處?”
李泰聽到這話頓時又有些無語,之前不願過來是因為陝北一攤子事務剛上正軌,現在隴右這裡又是諸事待營,卻又要把自己提溜走,這換誰能樂意!
“之前伯山你幾作諫言告我不可一味恃守此邊,我也深有感念。經此一番波折後,更加有感隴外天地才是廣闊。所以便打算依你前言,將隴邊才力引薦入朝,但也需要一位領袖帶領他們立足於關中,此事隻有伯山才是當然之選。”
獨孤信又望著李泰正色說道:“適逢大行台急欲召你歸府,我便恃功貪權,為你討取車騎、開府之位,引眾歸朝之後,即日便授!”
李泰歸席還未坐穩,聽到這話後又不免大驚失色,兩腿裝了彈黃一般又直立起來,不敢置信的發問道:“車騎?開府?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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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孤信見他一臉驚詫的模樣,便微笑著重重點頭,並不無自豪道:“你丈人權勢或難助你平步公卿,但隻要才力事跡堪舉,便沒有困於年資而卑弱於人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