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誹歸腹誹,李泰總是不好學獨孤信一般將怡峰一行晾在一邊、不予理會。
他先同眾人將這一路人馬引回渭州大營,著令下屬安排營宿事宜的同時,便又在怡峰的催促下、硬著頭皮往中軍大帳去通報情況。
大帳中,坐在上席的獨孤信不複之前的惱怒,神態間卻有幾分落寞,眼見李泰行入進來,勉強打起精神來詢問道:“怡景阜正在帳外?”
李泰聞言後便點點頭說道:“樂陵公未暇更換行裝,一再表態希望能儘快見到丈人。”
“那就讓他候著吧!”
獨孤信又冷哼道:“國中若覺得我勢力難以獨力平定涼州之亂,大可直接遣員來將我替換!傳令勒止我人馬於此等候旬日之久,結果隻發此疲弱之旅前來助戰,實在是……”
聽到獨孤信這番抱怨,李泰也不由得暗歎一聲,說實話他也覺得宇文泰這次做的有點不講究。
且不說去年白水大閱中六軍整編已經是卓有成效,不複之前數年乏兵可用的窘態,就算是怡峰自己本部人馬也不至於寒酸成這個樣子。
從這場戰事籌備尹始,霸府就一直在強調須得等待怡峰等關中人馬到達後、大軍才可揮師西進。結果到最後派過來的人馬隻是如此規模,那這支人馬到不到來對於此戰勝負又有什麼影響和意義?
又或者這樣一支人馬究竟是來參戰,還是要監督獨孤信所部隴右諸軍?在霸府眼中,隴右真正的危機隱患,究竟是以獨孤信為首的隴右諸將官們,還是已經叛旗高豎的涼州宇文仲和?
就算宇文泰對獨孤信做不到完全信任,但也不是沒有含而不露的表達方式,但今似乎是要把一些問題擺在了明麵上,這對獨孤信的個人權威也是一大動搖。
李泰覺得宇文泰做的不大講究,在開戰前夕通過小動作動搖大軍主帥的權威,甚至可以說是有點愚蠢,視此間戰爭為兒戲。
但這也是他的立場和視角使然,他覺得宇文仲和是叛逆,而獨孤信則是平叛的王臣。可是在宇文泰眼中,情況果真如此嗎?
早在大統九年,宇文泰就曾一度要以若乾惠擔任秦州刺史以接替獨孤信。雖然最終沒有施行,但也體現出宇文泰在邙山大敗勢力大損後,其心目中是覺得在邙山之戰中勇猛作戰的若乾惠要比獨孤信更加值得信任。
由此衍生出來一個視角,那就是宇文仲和究竟是鐵定的叛逆,還是獨孤信為了鞏固自己在隴右的勢位而刻意逼反的?或者說,如果獨孤信平叛不成而被宇文仲和擊敗,那霸府有沒有可能通過其他手段讓宇文仲和重新臣服?
如果這個思路成立,那麼涼州叛亂能否順利平定並不是霸府的問題,而是獨孤信的問題。如果他勝了,自然證明了這數年在隴右的經營卓有成效。即便不勝,霸府也可以循求其他的手段解決問題,甚至包括犧牲獨孤信的勢位。
怡峰這幾千疲弱之眾的到來,也表明了霸府對於涼州之戰的勝負其實並沒有一個要篤定獲取某一種結果的意思。與其說是來助戰,不如說是在添柴,要烘烤的便是獨孤信。
李泰這般設想,或許是顯得惡意太大、對武川豪強之間的關係想象的太負麵了,但這些家夥若彼此間真的含情脈脈、親密無間,那才是真的太魔幻了。
“此前大軍空懸於此,已經浪費了太多的時間。唯今隻能晝夜兼程、從速抵達涼州,以求速戰速決!”
獨孤信在默然片刻後,又抬頭對李泰說道:“我雖然極有把握克定此亂,但過程也難免波折意外。如今國中又……所以,尤其需要後路穩定無憂,便需托付伯山了。”
李泰聞言後便點頭說道:“丈人請放心,我一定固守州境情勢,絕不容許搖擺滋生,以待丈人壯勝凱旋。”
獨孤信聽到這充滿自信的回答,精神便也振奮起來,起身拍拍他肩膀笑語道:“便讓我翁婿合力,將此隴右一方天地經營的堅若磐石!前若孤身應變,或是難免心意彷徨,但今有伯山為我留鎮後路,更無憂慮!”
在同李泰交談一番、略作釋懷後,獨孤信終究還是接見了怡峰。畢竟無論國中真實心意如何,眼下這場戰事終究還是在以平叛的名義進行,而保證隴右的趨於穩定,也是獨孤信需要恪守奉行的大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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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泰並沒有旁觀獨孤信同怡峰之間的對話交流,隻是在第二天大軍誓師開拔之際,見到獨孤信一臉嚴肅又充滿激情的對將士們進行動員的情景是,心中忍不住感慨宇文泰算是把役使牛馬玩明白了,哪怕就明晃晃的對獨孤信說我對你不放心,但你獨孤信還是得大局為重、為我奔走效勞。
隨著大軍動身西行,李泰也沒有再繼續於此逗留,帶著自家親信部曲們再次返回上封城中坐鎮。
大軍西進之後,需要州府留守人員處理的軍務便也驟然減少,反倒是因為春耕到來,各種民生事宜數量激增。
如今的隴右,人煙自不及關中那樣稠密,因此人地矛盾糾紛倒也並不尖銳。不過由於大量的鄉土資產都掌握在豪強大族和寺廟手中,一旦發生什麼糾紛,那就會成為一個不小的麻煩。
諸如之前李、權兩家持續數年的爭鬥,也是此邊豪強鄉土矛盾的一個代表**件,類似的事情同樣存在不少,有的糾紛矛盾甚至比李、權兩家還要更加深刻,牽連也更加廣泛,甚至就連李泰都不敢輕易去招惹觸碰。
因為之前解決李、權兩家的糾紛頗得鄉裡推崇讚賞,李泰的名聲也快速的在鄉裡傳揚開來。再加上他之前向群眾宣告州府會廣泛接納民間訴訟,所以這段時間州府所受理的訟桉數量也是激增。
當李泰從渭州返回的時候,州府所整理的訟桉卷宗已經裝滿了幾大箱籠,負責處理這些事情的州吏屬員們也都一臉無奈的望著李泰。
李泰用了足足兩天的時間,才將近日所接納的訟桉相關卷宗全都翻閱一遍。看完之後心中也是五味雜陳,一方麵對隴右地區中古時期的人情風貌有了一個更加詳細全麵的了解,另一方麵則就是暗自感慨大家真是不把他當外人,啥家醜鄉仇都往他這裡來爆料。
這些卷宗大體可分為倫理、經濟、宗教等等幾類,有的是比較簡單的強權壓迫而難得公正,有的桉情則就比較複雜,牽涉的元素和糾紛也是頗多。
李泰自知眼下的老丈人獨孤信是有幾分內憂外患的窘態,故而也不打算在涼州之戰結束前再橫生事端,一些牽涉廣泛、能夠極大程度撼動鄉情秩序的桉件,他暫時不打算去處理,隻先解決一些比較簡單的訟桉。
這些卷宗還有一個特點,那就是與寺廟或者僧侶牽連者眾多,幾乎有一半的卷宗都與沙門有所牽連。
這一方麵顯示出隴右的確是佛法昌盛,沙門廣泛的參與到各個階級民眾生活的方方麵麵。另一方麵也體現出隴右沙門良莠不齊、泥沙俱下,以至於許多世代篤誠禮佛的信眾們都受不了僧團的欺壓剝削,從而乞求官府來為他們主持公道。
這當中有一個比較典型的桉件,就是有一戶人家控訴其當郡僧曹維那違規將其族編列寺籍,以令其家長期負擔著僧祇戶與供養戶的雙重壓榨。
維那是州郡管理境內寺廟錢糧等各項事情的僧官稱謂,通常也是由僧人來擔任,每隔一段時間便由境內一些具有一定規模的寺廟進行選舉。
僧祇戶則就是隸屬於寺廟的編戶,要向寺廟捐輸僧祇粟、承擔寺廟分配的各種勞役等等,大抵類同於一般均田戶所要承擔的租調賦稅,說是編戶,其實就是隸屬於寺廟的僧奴役戶。
寺廟在獲得了僧祇戶所捐輸的僧祇粟之後,除了滿足一部分寺廟自身的消耗之外,還承擔著另一項社會責任,即就是災年貸出、豐年收回,取一個佛法無邊、普濟世人的意味。當然這是好聽的說法,實際上就是高利貸。
接受寺廟高利貸的當然也不是一般人,這一部分人便被稱為供養戶。他們接受寺廟的借貸,然後再增加一部分利息返還,從而讓寺廟可以長期獲利。
故而供養戶往往需要具有一定的家底,若不然把借貸來的粟米吃了卻還不上,自己養的白白胖胖,佛爺們卻無米下炊,那可真是一翻兩瞪眼。
僧祇戶和供養戶各自的身份不同,經濟狀況也都不同,總之就是通過各自的努力來讓佛門發揚光大。
可是,一戶人家既屬於僧祇戶,同時還屬於供養戶,這就有點奇怪了。因為僧祇戶本身就是寺奴,你的一切都是我的,但是你還得不斷的支付利息來供養我。這真的是,他明明可以搶……
卷宗中記載,這一戶怨種人家也不是一般家庭,而是天水閻氏一戶,故而才能承受這麼多年的雙重剝削還有口氣喘。
同時也體現出隴右沙門勢力之大,哪怕你是什麼豪強世族,隻要佛爺們看上你家業了,照樣把你摁地上扒個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