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本以為籌定軍需送往渭州後,自己便可以安穩的留在後方休息一段時間,可當得知高賓正往府城趕回時,心裡便知事情又來了。
“河內公著長史將州務暫付下員,即刻動身與卑職一起同赴渭州。”
果然,高賓返回府城後見到李泰的第一句話便道明來意。
話語越簡單,事兒就越大,李泰見高賓神情這般嚴肅,也是吃了一驚,忍不住發問道:“這麼急迫嗎?”
他大體能夠猜到獨孤信為何要傳見他,無非是他將李賢引入秦州的舉動在一定程度上破壞了獨孤信之前所布置維持的格局秩序。
原本他是打算等到涼州之戰結束後再詳細跟獨孤信解釋一番,但獨孤信對此事的重視程度卻還是超出了他的想象,可見其人心中對李賢忌憚之深。
“很緊急!”
高賓聞言後便點點頭,旋即又驀地歎息一聲後才說道:“河內公雖居渭州總攬軍務,但對長史於州境之內的諸類言行也都頗為關懷,且都欣慰有加。但唯獨下封公此事,長史或許於此間情勢所知不夠深刻,謀劃有些超出了河內公舊設尺度……”
李泰聽到這裡,便也不再多說什麼,於是便點頭道:“那就請司馬稍後片刻,容我安排一下留直人事。”
他也並不避諱高賓,直在堂中召來府中群左,有條不紊的將諸事情安排妥當。
高賓見到這些左員們對於李泰的吩咐恭然領命,心中不由得也是一奇,沒想到李泰入州這麼短的時間,便已經在府中樹立起了不薄的威望。
最為繁瑣重要的後勤問題解決了之後,其他的州務倒也不算太過緊要,且有皇甫穆這個舊長史領銜,又沒了李泰瞎折騰,州務正常運轉自是不難。
然後李泰便帶著親兵部曲們,在高賓的引領下沿著渭水向西而去。越往西行,道途所見便越多征戎氣氛,鄉野間仍然不乏豪強各率部伍往渭州集結。
途中高賓也旁敲側擊的跟李泰講述了一下李賢與秦州的淵源與暗裡的觸碰,的確有許多細節都是李泰未曾了解到的。
從軍事地理上而言,隴右之與原州其實屬於同一戰線,都是為了防禦柔然或其他的異族勢力從西北方向關中發起的攻勢。
但是在西魏政權內部的勢力格局中,原州的存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對隴右形成製約,彼此之間不乏敵對的淵源和氛圍。
這種氛圍也並不是宇文泰所刻意營造,可以追朔到賀拔嶽與侯莫陳悅時期甚至更早。當時賀拔嶽領兵坐鎮原州,侯莫陳悅則為秦州刺史,儘管兩人先後身死,並未形成長久的對峙之勢,但也可見兩地之間是足以形成對抗之勢的。
如今兩地雖然同屬西魏的統治之下,但各自情況也不儘相同。
原州自然是宇文泰的鐵杆心腹,李賢兄弟、蔡右等原州豪強們對大行台也都忠心耿耿。
但秦州的情況則就有些複雜,儘管侯莫陳悅入駐秦州時間不長,尚未形成紮根此鄉的統治與影響,但也奠定了秦州鄉情未能在第一時間便依附宇文泰等武川豪強的基調。
大統初年,此境又發生秦州刺史萬俟普父子等集體叛逃時間,給本就存立艱難的西魏政權以重創。之後出鎮此間的念賢雖然是武川元老,但其立場上其實更加親近於西魏皇室,皇帝元寶炬甚至還一度將其子授為秦州刺史。
當獨孤信出鎮秦州時,情況雖然有所好轉但也有限,並不同於霸府屬員需要對宇文泰言聽計從、效忠不悖,遊移於朝廷和霸府之間。
諸如擔任河州刺史的楊寬,本身立場應該是偏於朝廷,但也與獨孤信往來密切,可見這些隴右方牧也多存在一種想要左右逢源的心態。
在這樣的情況下,原州針對隴右所產生的製衡之效,對霸府而言就極為重要了。這就等於給局勢加上了一道安全杠,讓宇文泰可以更加從容的對獨孤信等隴右方牧們既用且防,不至於全無製衡的手段。
事實也的確如此,李賢對大行台的這一意圖執行的非常徹底。按照高賓的講述,李賢一直都在利用自家雄厚的鄉資勢力向隴右滲透,試圖加強自身在此邊的影響力。
諸如同此鄉隴西李氏族人們互動密切,便屬於李賢的嘗試之一。特彆當獨孤信因事離鎮、返回國中的時候,李賢等原州人事向此間滲透的嘗試便會陡增。
像是李泰之前入隴行經略陽時,曾經感受到的那種鄉情糾紛,他本來猜測那些鄉豪們背後或是有著來自華州霸府的授意和撐腰,但其實支持的力量就是來自於原州。華州霸府眼下還是乏甚精力針對隴右進行如此細致的人事安排,與東邊的對峙才是重點。
在聽完高賓的這一番解釋後,李泰便也意識到他對獨孤信心內對李賢等原州人士的抵觸程度判斷還是不夠準確,怪不得都不願等到戰爭結束便要召自己前來問責。
因獨孤信召見急促,一行人也不敢就途停留,一路上晝夜兼程,隻用了不到兩天的時間便抵達了渭州大營,他們到來的時候,李賢所護送的秦州眾豪強部曲所組成的輜重隊伍也剛剛抵達此間,隻是彼此沒有見麵。
李泰抵達此間後便直赴中軍大帳,外出迎接的李屯不方便多說什麼,隻是遞給李泰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可見獨孤信眼下應是情緒欠佳,須得認真應對。
李泰這一路行來,也將自己的行為動機與邏輯仔細的梳理一番,並將之轉化為獨孤信應該能夠聽懂和接受的一整套說辭理由,心裡有譜倒也並沒有太過忐忑,但在見到李屯言辭謹慎的模樣,便也暗暗加了幾分小心。
因之李泰到來,獨孤信早將帳內下屬們屏退,等到李泰行入拜見,翁婿倆便這麼對視著,讓情況變得有些尷尬。
獨孤信就算還想擺出一副和藹可親的態度,但是滿心雜緒、見到李泰後又是氣不打一處來,過了一會兒才沉聲說道:“據我所知,伯山不是輕率之人。但李賢和事總需要一個解釋,希望你的回答能讓我滿意,不必再因錯眼識人而自懊惱。”
聽到獨孤信還能管控住自己的情緒,李泰先是暗暗鬆了一口氣,但也聽出來在其心中這件事情非常嚴重,甚至直接影響到會不會在心裡否定李泰這個人。
這倒也難怪,六鎮兵變以來獨孤信便如無根浮萍、飄零南北,甚至父母妻兒一並拋棄,毅然決然的奔赴關西。到如今好不容易在隴右經營起一片人事根基,結果卻被李泰這個新近加入的毛頭小子肆意破壞,也幸虧還對李泰能夠保有一點信任,才不至於剛一見麵就拔刀相向。
李泰並沒有立即開口屆時自己的行為,而是先作發問道:“請問丈人,如今涼州並周邊局勢已經如何?大軍入境平叛應該是勝算可期吧?”
獨孤信聞言後便點點頭,並耐著性子將最近情況稍作分講:“河州諸境沒有發現吐穀渾賊蹤,兩處並無相約共事的跡象,大軍可以心無旁騖的長擊涼州。
史永和先行入境後,撫慰境中強宗豪族卓有成效,群眾樂於從賊者不多,如今宇文仲和叛軍唯據守於州城之內,逆令亦難處此間。隻待關中人馬抵達,即刻便能直趨涼州!”
聽到眼下涼州局勢並沒有因為自己在後方的瞎折騰而受到太大影響,李泰心裡也暗暗鬆了一口氣,便又對獨孤信抱拳笑語道:“那我先提前恭喜丈人,此行必定馬到功成,凱旋之期未遠,揚威邊土,聲震鄰邦!”
獨孤信聽到這話後,神情稍見和緩,笑容淺露但又很快收斂起來,皺眉沉聲說道:“且說李賢和事,你若本身並無定計,全因無知而受其蒙蔽,做出什麼自感懊悔的決定,我絕不饒他!”
這是打算以李泰年少無知為借口耍賴,全盤否認掉李泰同李賢所共謀的事情了,還要倒打一耙的教訓一下李賢。
怪不得未來李遠要抽刀乾獨孤信,除了公事上的考量,大概也有一點出於私人恩怨的緣故,獨孤信跟他們兄弟關係估計處的不怎麼樣。隻是再後來宇文護在獨孤信死掉後乾掉李遠父子時,有多大幾率是出於卸磨殺驢、兔死狗烹的心理。
李泰深吸一口氣,收斂起心中這些雜念,繼而望著獨孤信認真說道:“請問丈人,涼州這一次叛亂平定後,丈人能否就此再無掣肘、不需避嫌,遙尊君上,**隴右?”
獨孤信聽到這話,臉色登時一變,忙不迭擺手道:“不得狂言胡說,這怎麼可……此番用兵乃為平叛,叛賊未除,豈敢作此自虧節義之想!這樣的話,無論人前人後,都不準再說!眼下帳內私話,我能包容你的輕狂,可是外間群眾卻不會。”
“事情利害,我自深知。除了共丈人私話,更不會在旁人麵前言及。”
李泰聞言後又連忙說道,但旋即便又壓低聲調說道:“言出於我,尚可包容告戒。可若言出彆者,告於台府,丈人又該何以自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