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馬溝外圍觀的鄉人們自不知營帳中具體情形,但絕大多數也都不看好這次所謂的調和,七嘴八舌都在討論這一次兩家又會打鬥成什麼樣子。
在場那兩家族人也都各自聚集在一堆,虎視眈眈的注視著對方,若非其他豪強部曲們隱隱將他們兩家族眾隔開,這會兒怕是已經要乾了起來。
隨著時間的推移,營帳中始終沒有確鑿的消息傳出,焦躁的情緒便逐漸的在群眾當中滋生蔓延開來。
大帳內,隨著權旱郎點頭答應了李泰所提出的這一解決方案,氣氛本來已經有所好轉。但是由於李允信遲遲不肯點頭,稍有緩和的氣氛又漸漸變得微妙起來。
李泰眼下已經沒有心情計較被李賢偷了家的事情,最重要的還是當前他這新官上任第一炮打不打的響。因不想帳內眾人再滋生什麼情緒,他便帶著李允信暫入一座小帳中為其分講利害,想要讓他儘快決定下來。
“我亦非癡愚不化之人,長史所言利弊諸類都能想通。前或稍有意存輕慢,但見長史片刻之內便可將鄉情統合、群眾爭相附和,足見長史馭人之能,也實在不敢孤僻自遠、不肯聽教……”
那李允信在聽完李泰的話後,一臉苦色的悵然說道:“但此事的確不是我一人能作決斷,當年這樁鄉仇滋生時,族眾多居郡內,未及整聚奔赴天水,若非下封公仗義遣員搭救,分布此鄉的族員們必定死傷慘重。近年來也多仰下封公的關照,此邊族屬才得安生鄉裡……”
說來說去,無非是在說李賢對今留守鄉裡的隴西李氏族人們影響已經極為深刻,以至於凡有什麼關乎整個宗族的重大決定都已經不可繞開對方。
李泰雖然腹誹抱怨被李賢偷了家,但心裡也明白發生這樣的情況還真不能說是鄉裡族員眼界淺薄、受不得彆人小恩小惠的拉攏。
他們雖然共享一個郡望,但李泰一家早數代前便遷離了本鄉,因李衝而帶契整個家族一躍成為天下第一等的門第,但實際上鄉裡族人們並沒有分享到太多門第所帶來的政治資源。彼此間的差距,可以說略等同於六鎮鮮卑之與洛陽權貴們。
所以對隴西鄉裡族人們而言,出身高平軍戶的李賢要遠比那些高高在上的洛陽親戚們要更具有身份和處境上的認同感,再加上李賢一家的老巢原州地近隴右,對此間族人們的各種資助及時又有力,無論從哪方麵而言都要比李泰這種素昧平生的遠親要麵目可親的多。
但理解歸理解,不爽也是肯定的。
當聽到李允信一再推脫、不肯決定,李泰也漸漸的沒了耐心,也懶得斥問李允信既然不能做主又跑來這裡充什麼大尾巴狼。
他雖然每至一地便先想著拉攏當地的豪強,但這隻是因為這種統戰方式相對性價比最高,能夠最快速有效的構建起一定秩序,但卻並不意味著他唯此一種手段可用。
“那麼,你便先走吧,約束好聚集此間的族眾們,將他們平安帶回鄉裡,不要在此間怒鬥枉送了性命。至於你,歸鄉後有什麼未竟的心願便儘快去完成,時間不多了。”
略作沉吟後,李泰便在席中站起身來,望著李允信說道:“你有情義需要固守,我也有國法鄉序需要伸張。若兩下不能和洽,勢必要一方摧毀一方,也無謂抱怨什麼,畢竟都是各自的選擇。”
他在心裡已經決定放棄李允信並其所親近的一部分隴西李氏族人,此人固然是不能代表整個隴西李氏鄉土族人,而若連自己宗族群眾都不肯與他同道,他更談不上要更加深刻的把持調動隴西的鄉情勢力。
“李長史此言何意?莫非真要對此鄉同族之眾痛下毒手?”
李允信聽到這話後神情便陡地一變,口中疾聲問道。
聽到這家夥現在承認自己跟他們是同族了,李泰不由得冷笑一聲,又開口說道:“我有幸牧治鄉裡,心內自然想為宗族儘力經營一番。族眾們若肯順從我的法度,若是處境不得改善,是我昏庸無能,應遭群眾唾棄。可若族眾不肯聽教,還要恃此桀驁鄉裡,枯枝不修、難得繁茂!”
李允信聽到這話,麵色又是一寒,若是之前聽到這一威脅,他還不怎麼懼怕,可見到現在李泰已經將鄉情整合統一起來,他這裡不肯應允此事,本就站在了鄉情的對立麵。若李泰真狠得下心,那他們一族也必將遭到仇視與排斥。
“但是下封公……”
他仍不肯死心,便又搬出李賢來,希望能讓李泰稍存忌憚。
可他若不提李賢還倒罷了,這話一說出口,李泰頓時哈哈大笑起來,指著這李允信說道:“你今既能統領族人至此,可見也是如今鄉裡族中頗具人望的一個少壯,但對人事的見識還是太短淺。
若我真的一意要懲罰族支中的桀驁敗類,李賢和非但不會製止,反而會爭作附和。我今位當此境長官,又是譽滿關西的族中少壯,若是上表言事,告李賢和蠱惑我鄉裡族類桀驁鄉土、悖逆鄉序,你道會發生什麼事情?”
這李允信雖然不是蠢人,但見識止於州郡,對更高層次的權勢取舍卻沒有什麼具體的了解,儘管也意識到可能不妙,究竟怎麼不妙卻無從設想。
李泰見其不語,便又笑語道:“李賢和兄弟鄉勢雄壯,勇馳於世,聲望威名早已經不局限鄉裡,若再沾惹操持隴右鄉情之名,則就難免過猶不及、恐怕盛極而衰。為其清白計,你這種急於為其聲張鄉聲者,是必須先作鏟除的對象!”
“這、這不可能!我能出任渭州司馬,還是多仰下封公提攜舉薦,他絕不會、怎麼會要舍棄我……”
李允信聽到這裡,頓時連連搖頭,不肯相信李泰這一推論。
李泰也不再就此訴說更多,隻是沉聲說道:“記住,約束好此間族眾,將他們平安帶回鄉裡。否則,你恐怕要生不如死!”
說完這話後,他便邁步往帳外走去,李允信臉上則滿是糾結與掙紮,眼見李泰下一步便要行出帳外去,終於按捺不住,開口低呼道:“長史請留步!”
對於是否清洗鄉裡同族之人,李泰本就心存遲疑,將之作為沒有辦法之下的一個選擇,此時聽到李允信似有服軟跡象,自然便停下了腳步,回頭望了過來。
那李允信喊出這話後,頓時便如虛脫一般癱在地上,額頭上都汗水直沁,可見做出這一決定讓他心情倍受煎熬。
他是深知李賢家族鄉勢之壯,也深知李賢為與此鄉族眾加深聯絡與感情、投入了極大的人力物力,自然也是有著非常明確與迫切的目標。
可今他將做出這一決定,卻是為了迎合李泰而對李賢全無請示。李賢自非什麼寬宏博大、不計得失的仁厚之人,想到或許會遭到的報複,李允信心中也是忐忑不已。
“我、我答應長史此計,並一定儘力安撫族人們不作嘩鬨。但若下封公就此詢問起來,懇請、懇請長史能為解釋幾句!”
李允信叩在李泰足前,有氣無力的澀聲說道。
“這是當然!”
李泰聽到這話,頓時便換上了一副和藹神情,微笑著對李允信說道:“我入事隴右,職掌雖多但可用之人卻乏,值得信任的就更少,你願不願意到我門下來做事?如果願意,渭州梁使君處我自去信言事。”
“啊?願意、卑職願意,多謝長史賞識!”
李允信聞言後先是一愣,片刻後便笑逐顏開,連連點頭說道。
他今職任渭州司馬並當郡鄉團都督,聽起來像是那麼回事,但實際上渭州刺史梁椿自有心腹幕僚主持軍政,他這司馬也僅僅隻是虛領其職的榮譽待遇、真正能作主的州務其實乏乏。且隴右多強族,鄉團都督能節製的人馬也不過本族親眾部曲罷了。
雖然之前他對李泰略有不恭,但也並非是小覷對方勢位,而是出於一種無欲則剛的想法,隻覺得彼此間交集不會太多,犯不上去放低身段的阿諛逢迎。
畢竟任何人大街上見到一個億萬富豪,頂多感慨一番對方身家豐厚,也不會直接趴過去給人擦鞋。可若這富豪表示要高薪聘請你後,那感覺自然不同了。
在對李泰欣喜道謝後,這李允信略作猶豫後又叩首說道:“鄉裡得訊入此之前,不器晚輩也曾叩問族中閱曆深厚的親長,譜牒所載昭穆倫次,晚輩乃屬恩長族孫。”
李泰聽到這話後又是一愣,沒想到自己輩分在鄉裡居然還不低,也難怪這李允信最初見麵時不肯論族係關係,換了自己突然要對一個素不相識而且年齡還遠小於自己的人喊爺爺,心裡也大大的不是滋味。
雖然族屬關係必然是已經非常疏遠了,但孫子終歸是孫子,李泰走過來拍拍他肩膀笑語道:“在外且以官稱,私下可以隨意。你起來吧,不要再讓大帳中鄉人久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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