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十幾顆血淋淋的胡卒人頭再被堆疊上去,塬上這座京觀的高度又增長幾分。在過去這兩天的時間裡,這座京觀的規模較之最初又擴大倍餘,但跟讓人遠遠見到就遍體生寒的程度還是有著不小的距離。
“郎主,賊軍有了新的動向!”
聽到下屬的彙報,李泰便闊步登上前方一座陂塬,站在塬頂俯瞰下去,臨河的廣武大城和穀北的賊軍大營儘收眼底。賊軍的營地還有相當一部分處於北麵的塬穀間,難以一窺全貌,但僅僅隻露出的部分營壘,便是足以容納兩萬多人的規模。
廣武大城與賊營之間有著七八裡的距離,河穀內地勢平坦,彼此間都可望見無遺,這距離倒也不算太遠,隻是恰好能將騎兵戰馬一輪衝鋒的氣力消耗過半,彼此間無論誰想主動邀戰,都會給對方留下足夠的準備時間,達不到出其不意的奇兵之效。
下屬們所謂賊軍的新動向,就是賊營中突然湧出大批人馬直入這一片河穀戰場上。
李泰所在的位置並不能真切的看清楚賊軍陣仗,但見那烏央烏央、有頭沒尾的人群,也不由得感慨這些賊軍數量真是多,在陝北這乏甚縱深機變的塬穀地形中,若是一時不察遭賊堵截,哪怕再精銳人馬都有可能被這人海戰術給直接填滿在山穀中。
賊軍突然大舉進入戰場,顯然不是因為吃飽了撐的消食散心,而是要做什麼改變戰爭節奏的行動。
隨著賊軍大部源源不斷的進入戰場,首當其衝的廣武大城中也升起了示警的烽煙,顯然是在通知李泰所部的援軍們做好策應交戰的準備。
“大都督,是否應該讓部伍湊近列陣、以備不測?”
乾穀驛軍主費連穆擔心廣武城池的安危,連忙走上前來向李泰請示問話道。
“先等一等,武安公乃台府驍將、精熟兵事,賊軍縱使進攻,短時間內必也難以撼動城防。援軍貿然靠近,反而有失從容。”
李泰聞言後便搖了搖頭,仍不打算太早暴露自己的實力。清水河穀周邊並非平坦曠野,條條塊塊的塬穀彼此間難以攀爬互通,將士們一旦選擇了出行路線,便失去了許多隨機應變的選擇。
眼下賊軍還隻是向戰場上大舉增兵,並沒有對城池展開真正的強攻,並不排除是刻意作態,保留了眾多高機動性的生力軍,將周遭地區所存在的援軍吸引出來以圍點打援。
更何況,李穆也是有著十多條命的牛逼人物,率領著數千人馬坐守堅城,儘管敵軍人多勢眾,也總不至於被人一波帶走。
所以李泰也並不著急率軍入前搭救,隻是著令將之前返回膚施城休養的人馬再次找回,自己則在塬頂上紮起臨時的營帳觀望戰況的發展。
廣武城中的守軍們正麵承受著城外那些黑壓壓賊軍的壓力,心情自是不比城外可進可退的援軍那樣輕鬆,將士們全都神情嚴肅、忙上忙下的進行著各種防守準備。
李穆眼見賊軍陣仗中出現許多新近打製的大型攻城器械,顯然並不是在作態,而是在醞釀多日後真正要對城池發起猛攻了,心內也不由得有些緊張,但還是打起精神來指著城外烏央烏央的賊軍笑語道:“這些賊寇們軍心已亂、慌不擇計,豐林城尚未攻克,城外還有援軍未曾卻退,便已經忙著趕來城下送死了!
兒郎們勿驚,戰機已經不為賊寇所有,隻需要抗住幾陣攻勢,賊陣自然瓦解,屆時城外望似洶湧的賊眾,都將是我將士俯拾皆是、封妻蔭子的功勳!”
李穆這番打氣的話還是很能振奮人心的,城牆上下的將士們在聽完後也都紛紛振臂高呼,一掃大戰來臨前的緊張局促感。
眼見軍心振奮可用,李穆才滿意的點點頭,之前肉也給你們燉了,若連一場硬仗都扛不住,都對不起之前枉送了性命的那些牛羊!
此時的賊軍戰陣中,眾豪酋大將們也都神情嚴肅的簇擁在狼皮裁縫的大纛下方,等待那位臨時的統帥劉都侯下達命令。
劉都侯名劉阿七,乃是離石胡中自號左賢王的豪酋劉拓的親信下屬。
作為西河汾胡中的一股大勢力,離石胡大大小小的部落累加起來足有十數萬眾,劉拓乃是當中勢力數一數二的大豪酋,甚至就連當年自稱神嘉天子的劉蠡升都要對其禮待有加、並給名爵拉攏,否則也是不敢自稱匈奴尊號中僅次於單於的左賢王。
這一次跟隨左賢王劉拓背井離鄉、另覓生計的離石胡部落有十幾個,男女老少累加起來五萬餘人,沿途也有背叛離散或落隊者,當然也少不了投靠依附與擄掠增補,等到隊伍從漠南折返渡河南來之際,隊伍的規模較之剛剛離開離石時不減反增。
這當然不是因為左賢王治部有方、部下們有著超強的忠誠與凝聚力,而是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包括稽胡諸部在內掙紮求活的胡部實在是太多了,簡直到了殺之不儘、逐之不散的程度。
任是誰人都不想背井離鄉、流離失所,當左賢王劉拓迫於無奈率領部眾們離開鄉土時,也曾淒淒惶惶的自以為末日將至,但卻沒想到非但沒有衰弱消亡,勢力反而有所增長。
當然這個過程也是充滿艱辛、險象環生,所以自眾豪酋以降的離石胡們內心也都充滿了思鄉之情。
這一次入寇夏州與東夏州,並非思鄉心切的離石胡酋們的本意,而是出於此境朔方胡的引誘勸說。
朔方胡中幾部不滿足於關西霸府的羈縻,希望獲得更大的生存空間與更多選擇,故而主動招引離石胡南來,希望借離石胡眾之手掃蕩境中所存在的各股勢力。
當然離石胡也不是出白工,因其人口眾多,本身就需要一塊廣闊的劫掠空間來滿足自身的消耗。朔方胡主動承擔他們一段時間內的消耗,並且作為他們劫掠的向導,他們則在劫掠的過程中為朔方胡掃滅一定的敵對勢力,雙方各取所需,也因此一拍即合。
劉阿七這一路負責攻掠東夏州的人馬有四萬餘眾,其中一半都是族中的老弱婦孺,因為東夏州距離他們的鄉土離石更近,在此境搜掠到足以歸鄉的物資後,他們便可就近渡河返鄉,結束長達一年的逃亡生活。
再加上朔方胡近萬人馬同行入此,這便是這一支胡人軍隊的總數,質量雖然算不上太高,但數量上卻遠遠超過了東夏州的守軍。
雖然軍中諸豪酋們桀驁難馴,但是作為左賢王劉拓心腹的劉阿七還是擁有著絕對權威。但此時軍陣中等待軍令下達的豪酋們卻不知,他們的臨時統帥劉阿七正被人怒罵的狗血淋頭。
在已經變得有些空曠的賊營大帳中,一名身著白狼皮大酋的年輕人正抬起一腿、用靴子踩踏在趴在地上的劉阿七背上,一邊揮鞭抽打著對方一邊怒罵道:“蠢奴,數萬大軍供你使用,南來多日竟還連區區一座敵城都攻克不下!
此間官軍本就弱不善戰,才被高王強力驅逐到河西偷生,能阻我族勇士?因你這蠢奴膽怯無能,我行至此境連大屋溫湯都無,還要宿此荒穀,你這蠢奴該當何罪!”
“少主請放心,奴已經下令大軍儘出,一定最短時間內攻破城池,恭請少主駕臨……”
那劉阿七匍匐在年輕人足下,全無在其他人麵前那樣的威風,隻是連連叩首說道。
“放心?我本就不擔心,拿不下城池,拿下你這蠢奴的腦袋也可泄憤!快滾去督戰攻城,城破之前,不準歸營!”
年輕人又狠狠踹了這劉阿七一腳,然後才擺手將之逐出。
劉阿七連滾帶爬的退出大帳,當見到匆匆迎上前來的下屬們時,神情頓時便又恢複為一派威嚴狀,沉聲說道:“陣中精騎集聚妥當沒有?攻城時無論何方出現敵情擾亂,第一時間讓精騎衝殺過去,絕不可放任內外敵軍彙集!還有那朔方胡曹某,讓他部曲陣列前方作先登之陣,消耗守軍卒力器械。”
隨著他這個統軍大將進入戰陣當中,軍中頓時鼓聲雷動、殺聲震天,數萬人馬直向著前方廣武城推掩而去!但在這看似熱鬨洶湧的攻城陣仗中,仍有數千人馬穩穩坐鎮軍陣後方,並沒有聽從激亢的鼓角聲而向城池衝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