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李伯山得勢之後,真是越發的狂妄了!」
在從龍首原返回長安的途中,尉遲綱忿忿說道。他之前便同李泰有些不愉快,今次隨同兄長主動來訪卻不得見,心情自然更加的不爽。
可在見到同行兩人都是不無鬱悶的表情,他又樂起來,冷笑道:「之前我這麼說的時候,兄等怕還覺得是我自己狹隘嫉妒,今天你們一樣遭此倨傲對待,總算是有了同我一樣的體會吧?」
尉遲迥今天本就不是出於自願的道謝修好,隻是沉默不語,眉頭則皺得更深。
「今天來訪,本就沒有提前告知。即便錯過,也不能斷言是主人避不肯見。」
宇文護今天隻是來做一個和事佬,即便沒做成,心態也仍然還算平和,並又指著尉遲綱說道:「況且,大家同府做事,今天不見,也總有相見的時候。倒是婆羅你這樣的想法,本就不是要跟人友善相處的心境,即便見了麵,必也難免爭執,不如暫且不見。」
尉遲綱聽到這話,頓時一臉的不悅道:「表兄你這麼說,可就真的有欠公允了。隻我一人的心懷刁邪,那李伯山就是純正善良的君子?他之前的行事做派如何且不必說,單就這一次,借著台府的聲威挑釁舊怨人家,自覺得不能震懾群情,便又攀誣……」
「婆羅你住口!」
尉遲迥連忙開口打斷了尉遲綱的忿言,不準他再繼續說下去。
但宇文護也聽出尉遲綱言中未儘的意思,臉色陡地一沉,直接勒住坐騎韁繩,轉行到道左偏僻之處,才指著尉遲綱一臉不客氣的說道:「說人就說人,說事就說事。如果不能將諸人事都洞見分明,你就收聲!若將口舌放縱成了禍根,誰也搭救不了你!」
尉遲綱見宇文護說的嚴重,一時間不免也有些尷尬緊張,滿臉訕訕之色。
旁邊尉遲迥則打著圓場說道:「薩保兄,你知婆羅他沒有彆的意思。一起長大成人,各自心腸是什麼樣的底色,彼此能不清楚?若連咱們之間都不能暢所欲言,每天要忌事吞聲,那人間還有什麼情義值得珍重?」
「正是因為知道他沒有心機城府,就算是偶有失言也未必能自己覺悟出來,可若被彆有懷抱的女乾徒所趁,能牽引出來的事端不知會有多大!」
宇文護仍是一臉嚴肅,索性翻身下來,示意兩人同他站在一處,又著親兵在周圍警戒,這才板著臉繼續沉聲說道:「你們可知,這一次阿叔為什麼不許咱們表叔墨縗從事?」
兩人聞言後都搖了搖頭,對此既有滿滿的好奇,又不乏忐忑的猜想。
「此事要緊記得,千萬不要傳揚於外。阿叔他近來的積憤怒火,多半由此而生。」
宇文護壓低了聲調緩緩說道:「太傅疾甚臥榻之日,陛下數幸其宅探訪慰問。表叔因此常於戶中歎言,人生在世,福樂適宜則可,尤忌過猶不及,方今所有已是幸極,再作貪求則就難免狂妄自傷……」
尉遲家兄弟倆聽到這話,臉色也都先後變得凝重起來,尉遲迥還未及發話,城府稍淺一籌的尉遲綱已經冷哼說道:「表叔這麼說是什麼意思?什麼叫做過猶不及?偏他知足知樂,旁人都是狂妄自傷!
若非阿舅他壯輔社稷,帶挈親族幾家榮耀顯貴,他耶區區一個鎮兵老奴,值得皇帝陛下連番慰問?他今誌得意滿,便希望人情永守此態,卻不自思量論才力、論功勳,他有什麼資格替旁人決斷行止!」
相對於尉遲綱單純的不忿,尉遲迥則就要更多想了一層,沉吟片刻後才若有所思的點頭說道:「聽表兄你講到這些,我才明白阿舅昨夜為何對我尤顯苛刻。
表叔他有這樣的心跡倒也並不意外,本身就沒有超越尋常的誌向和才能,擁有當下的處境已經是諸方帶挈的僥幸,知足為贏,是不
敢再有更加雄大的圖謀抱負。但他將這樣的心思急切的表露於外,中情見貌、實在是心機短淺,若再不共他割劃設防,恐怕真要為其所累!」
人的性格各不相同,想法也都千奇百怪。有的人欲壑難填、有的人知足常樂,單獨比較其實沒有絕對的好壞之分,還是要綜合自己的出境地位來看待。
尉遲家兄弟倆先後對王懋這個表叔加以批判,倒也不是因為王懋的性格保守謹慎,而是因為你當下所有既不是你自己奮鬥得來。該要繼續前進還是就此止步,你也沒有決定的資格。
有這樣的想法已經是非常危險了,卻還要將之表達出來,這在動輒就會家破人亡、身死族滅的政治鬥爭中,無疑就是一個讓人不能放心的天坑。
王懋如今的心態已經不與大行台和其他的親屬們同步了,雖然還不至於即刻走到對立麵去,但隻要錘頭揮得好,沒有牆角挖不倒。
他這裡已經成為一個人情軟肋,自然會受到更多的關照,本身又不是一個意誌堅定的人,什麼時候會被策反成為一個反噬的毒牙可真不好說,特彆又待在禁軍大將這個敏感的位置上。
須知爾朱榮當年也從不覺得他一手扶立起來的傀儡孝莊帝居然敢、並且成功的將他反殺,高歡也沒想到孝武帝一言不合就提桶跑路、用生命給自己培養出一個一生之敵。
宇文護在將事情告訴這兄弟倆之後,也忍不住長歎一聲道:「是啊,人情的刁鑽真是讓人無從防禁。賊在當麵,尚可殺之,賊在心中,為之奈何?阿叔知此之後,心中的憤懣也實在不知該要作何宣泄。若連如此至親的黨徒都已經不可信任,人間還有什麼才高誌士可以擔當共襄大事的手足心腹?」
「這件事,表兄你應該早早告訴我啊!阿舅昨日對我諸多言語敲打,我還隻道他因寵信李伯山而厭我觸犯其親信,應答起來恐怕是未能深合心意……」
尉遲迥在稍作咂摸之後,又不無懊惱的說道:「表叔他誌力庸俗、心氣懶惰,才會執迷於眼前的虛妄榮華。但我自知人間何者才值得長作依仰,豈會因為區區一女子妨害大計!」
宇文護聞言後便笑語道:「放寬心,阿叔若是疑你,怎麼還會安排你接掌表叔之前的勢位?但有一事也必須得承認,那就是李伯山他真的深在阿叔肺腑之內,講到戶內的情義,雖還不及咱們親近。可若講到事中的相知,卻已經不是咱們可及的了。」
「難道他還能比蘇令綽更得見重?」
聽到宇文護講起李泰在大行台心目中的地位如此重要,尉遲綱便有些不忿的冷哼道。
「蘇令綽,怎麼說呢……唉,他今病體愈重,恐怕是難得長年。阿叔也因此甚為憂慮,本想恤顧慎用他的殘年餘力,希望他能調養延年。但今台府之內能匡持大局者,除了蘇令綽之外,也實在是沒有另一個合適的繼選。」
宇文護講到這裡也頗吃味道:「阿叔也是因此才對李伯山更作重視,他今資望事跡雖仍遠遠不及蘇令綽,但曆事內外也都有功可誇。特彆之前規劃章製為諸司準則,執行日久、更見便利,阿叔也常常歎此、感之愈深。
這一次他勇為台府進計、逼懾邪情,更是深得阿叔心意,表現較之一些庸劣親徒更加值得信賴。所以這段時間裡奉勸你們,切勿共李伯山做什麼意氣之爭。你們所較量的可不是區區一個李伯山,而是在挑釁阿叔將要倚為肱骨的心腹計議!」
尉遲綱聽到這話,臉色已是不由得一寒,按捺不住的開口說道:「表兄你這麼說,也是誇大了吧?不說內外有彆的職令,咱們總還是親附多年的少徒,難道還要處處受這晚來的後進製約?」
宇文護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尉遲迥已經嘿然一笑:「你怎麼就知李伯山會一直的情疏於戶外?阿舅若真大有對他栽
培重用的想法,自然會將他收納於戶中。」
「阿兄你是說……」
尉遲綱聽到這話,臉色陡地一變,繼而便拍膝說道:「那可就真的遭了,之前還沒有什麼親恩瓜葛,這小子已經如此難以壓製。若真成了戶中婿子,還不得此生都要看他臉色行事……」
尉遲迥神情也變得嚴肅起來,拉住宇文護正色說道:「表兄,這件事你肯定能見端倪。知你同李伯山還算友善,但這交情可不會一直不變,特彆當親疏有了差異後,可不會再以表兄你的心意為準則!
姑且不論李伯山其人才力的高低,單單他的出身便讓人不敢小覷。他可不像戶中早添的其他幾位婿子缺乏世道之內的聲援策應,今天莊中招待咱們那位李禮成,便是他宗家血親,更不要說朝廷內外瓜葛之屬。
他一旦入此戶中,可未必會繼續在意同表兄你的故義,當然要任用自己的親信黨徒才更得力。憑他家於世道之內的聲望,憑他那深沉巧妙的心機,絕不需要太久,此門中便再也沒有咱們的立足之地!趁其尚未側身於內,宜早防之啊!」
宇文護原本還有幾分事不關己的淡定從容,畢竟跟李泰交惡的並不是他,可是在聽到尉遲迥這一番話後,眉頭頓時便也深皺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