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獨孤信離開華州,動身返回隴右,送行者們在華州城西聚集起來、久久不散。一直到了午後時分,獨孤信才得以抽身出來,與諸送行群眾們擺手作彆,向西行去。
李泰並沒有前往華州城外送行,而是直接從商原出發,趕到沙苑附近等候獨孤信一行。之所以這麼做,也是有點掩耳盜鈴的意思,並不想讓彼此間的親密關係太早被外人知曉。
關西局麵並不平穩,大凡身在此中者,難免都要受到情勢變化的影響,就連宇文泰也不例外,遑論獨孤信與李泰。
他們彼此都是很看重這一份關係,但想要真正的締結良緣,仍然需要等待一段時間。在這段時間裡,會不會有什麼波折意外發生、又或者有人並不樂見他們走到一起而橫加乾涉,都是未定之數。
獨孤信自是不用說了,想要與之聯姻者不知凡幾。李泰同樣也不差,甚至某種程度上而言比獨孤信還要更搶手。雙方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非有必要,便先不將這件事告知外人。
沙苑這裡,樹林變得更加茂密,沿河又增添了數座戍堡兵城,並且還擴建了一座牧場,飼養了數千匹戰馬。宇文泰對軍隊的擴建真可謂不遺餘力、無所不用其極。
李泰率員在沙苑附近遊逛了大半天的光景,一直等到午後將近傍晚時分,獨孤信一行才姍姍來遲,見麵後獨孤信便歎息道:“群情難卻、讓人苦惱,有累伯山久候了,為了不誤行期,咱們便就夜色繼續上路吧。”
時下雖然已經到了深秋,時令倒也並沒有完全轉寒,晝夜交接的黃昏時刻甚至還有幾分燥熱,夜中趕路倒也不懼風寒濕冷。
長安與華州之間的渭水兩岸,河津與道路上日漸繁榮,往來行旅諸多。關中的生存環境越來越安穩,農業生產也連年增收,自然讓民生狀態越來越好,地域之間的交流也日漸頻繁。
眼下雖然已經到了黃昏時分,但渭北的道路上並不隻有他們一路行人。一些大大小小的商旅隊伍同樣是晝夜兼程,奔波於途。
這當中甚至不乏一些高鼻深目、形容裝扮都充滿異域風情的胡人商隊,數量雖然不多,但卻很是引人矚目。
李泰對這些胡商隊伍也頗好奇,沿途觀察詢問一番,問一問他們的來路與經營的貨品。
但這些胡商卻是一副深懷警惕的模樣,對李泰提出的問題全都語焉不詳,特彆對他們所攜帶的物貨更是絕口不提。
李泰雖然自討沒趣,但也並沒有因此介懷,回到隊伍中又對獨孤信笑語道:“隴邊勾連河西,使君坐鎮彼境、播威遠疆。這些胡商也真是牟利精明、無所不至……”
獨孤信聽到這話後便瞧了瞧那幾支胡商隊伍,旋即便搖頭說道:“不知哪處雜胡故作姿態、冒充遠客,他們根本就不是遠來西域的商旅。即便有什麼物貨隨身,必然也隻是劣等下料,想要欺詐關內無知富戶!”
李泰聞言後不免瞪大眼,他瞧這些胡商們一個個異域風情十足、就差操著拗口的口音呼喊“我愛大魏”,怎麼居然是組團詐騙的玩意兒?
獨孤信隨口向李泰解釋了一下真正的西域粟特人商團的特征,這些昭武諸胡世代以商貿為生,因此也衍生出來一係列約定俗成的規矩,商團內部有著鮮明嚴密的等級劃分,甚至就連與人交談、招攬生意時都有著詳細的禮儀。
李泰也是第一次聽說這些知識,聽完後再將這些特征與他之前所見略作對比,發現果然是全無吻合,不免也是啞然失笑。
昭武九姓的西域胡人擅長經商貿易,也是絲路貿易上最重要的商貿群體,他們之所出沒,便意味著商業發達、珍品無數。
道途中這幾支胡商隊伍,顯然就是利用人們這種慣性思維來進行招搖撞騙。雖然知道了他們的底色如何,但李泰也並沒有深作追究,畢竟又沒啥確鑿的證據,他也不是地方上在職的治安官員,同時也不無幸災樂禍的暗想究竟誰會做被騙的冤大頭。
講完這些知識後,獨孤信又歎息道:“大國之治,雖然並不以商為本,但商貿興盛與否,也能顯出國運是否祥和昌盛。西域昭武諸胡,雖言利之所及、無所不至,但真正往來我國者卻著實不多。這些胡商們寧可繞行金山磧口,白道出入,卻鮮少行走於隴邊。舊在彼鄉捉胡問事,知晉陽者不乏、知長安者卻少啊……”
李泰倒是不怎麼清楚隴邊的商貿現狀,但對獨孤信所說的胡人已經不知長安何在、倒也並不感到意外。
關中的生產力低下和生產環境之惡劣,他是深有感觸。就連關中本地的商貿活動都幾近於無、陷入停滯,更不要說大規模的對外貿易。胡商們就算腿力再怎麼不值錢,起碼得有利益,才能把他們吸引過來。
可聽獨孤信說晉陽在胡人當中的知名度甚至比長安都還要高,李泰多少還是有點意外的。
所謂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關中雖然荒廢年久,但長安畢竟曾是強漢故都、一個帝國的中心。晉陽雖然也不差,但真正軍事和政治意義攀升起來,也不過是先後作為爾朱榮與高歡霸府,在西域胡人中的知名度居然已經夠資格跟長安相提並論甚至還有超出?
夜色中,獨孤信沒有注意到李泰的神情如何,隻是又微笑著說道:“伯山你如果仍然執意出守北州,我倒也有一計教你。不要隻是枯守洛水、隻作屯墾之計,如果能夠訓出精兵,長驅於河水、朔水之間,遊獵往來於漠南的胡賈,得益也必可觀。如果能夠殺得平城、晉陽之間胡賈絕跡,那我隴邊也將會大收利好啊!”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獨孤信或許隻是隨口一說,但李泰對此卻上了心,忙不迭認真問起這當中的線索聯係。
獨孤信見他對此興趣滿滿,便也趁著夜中趕路之際對他將此中淵源講述一番。
早在北魏平城時期,東西之間貿易交流的絲綢之路隴右線的重要性便被漠南草原線路所超過,一直到了孝文帝遷都洛陽,這樣的情況也並沒有扭轉過來,隻是將絲路東麵起點由平城轉移到了洛陽。
晉陽恰好位於平城與洛陽之間,長期擔任兩地之間的中轉樞紐,商貿與手工業本就發展迅速。
等到爾朱榮於此建立霸府,為了鞏固自己的統治,更將大量洛陽地區的生產力和生產資料搜刮到晉陽,高歡戰勝了爾朱氏後,自然也就繼承了這一切,並且在爾朱氏原本霸權版圖上又增添了河北這一重要部分,使得晉陽作為北方經濟中心的地位更加得到確立。
可以毫不諱言的說,在當下這個後三國時代,晉陽就是整個北方政治、經濟與軍事等各個方麵都擁有絕對優勢的中心城市,長安、洛陽這兩大古都與之相比都不免相形見絀,而東魏北齊的首都鄴城,地位與實力同樣也不如晉陽。
晉陽之所以能夠在當下這個時代擁有一枝獨秀的地位,除了戰略與時勢等因素之外,還有關鍵一點,那就是晉陽乃是時下中原與草原民族乃至西域各國交流的最大窗口。
遠在青海地區的吐穀渾,都能繞開整個西魏疆土的阻隔,跟東魏進行聯姻,西魏雖然實際掌控著與吐穀渾接壤的隴右,但對此卻仍全無辦法、
聽完獨孤信一通講解,李泰對這一係列的問題便也有了一個初步的認知。相較於這個時代土生土長的人物,他也隻是多了一些曆史大勢脈絡的認知,但具體到時代內的細節問題,所知便不如時人這樣全麵詳實。
講到單純的生產力與生產水平,西魏較之東魏還是差距很遠,所以儘管西魏比東魏要更具地理優勢,但在絲路貿易這種跨地域的商貿活動中,東魏所擁有的體量卻是西魏拍馬難及的。
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自然是多種多樣,解決的方法倒也不唯一種,獨孤信就給李泰指點了一條他可以做到的明路,買賣雖然乾不過人家,但是可以搶啊!
晉陽作為絲路東線起點,商貿隊伍需要沿著河套一線穿過漠南草原,繼而才能進入西域地區。西域地區的物貨想要抵達晉陽並進入河北,路線同樣如此。
所以如果能在這條線路插上一杆旗的話,收益自然是可觀的很,對晉陽的商貿安全也是一個重大的打擊。
之前不敢這麼乾,那是因為柔然這一草原霸主同樣也是這一條絲路貿易的重要參與者,西魏還是不敢徹底跟柔然撕破臉的。
可現在,柔然已經是頹態儘顯,窮於應付突厥的不斷挑戰,即便還有一些餘威殘留,也都被蠕蠕公主帶去晉陽一枝海棠壓梨花去了,還有啥可怕的?
李泰思忖一番,大覺得此計可行,若能在晉陽西北周邊形成一定的有效封鎖,專門擄掠那些往返西域的胡商,本身得利不說,還能把這些草原上的商隊趕回隴右線路上去,老丈人又能設卡抽取路橋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