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營地中篝火旺盛,軍士們五什成群,各自守住一灶,烹煮著白天獵到的野味食材。
奶白的湯花沸騰翻滾,撒上一把鹽粒,並野中就地取材、清水洗淨的野蓼,連肉帶骨的一大碗肉湯各自取食,味道雖然談不上極好,但也風味十足,奔波了一整天的疲勞在這一刻便消解大半。
一整天的獵獲,滿足營中三千多人的飲食綽綽有餘。
盛夏暑熱,食物不耐存儲,另有專門的營卒庖丁處理剩餘的獵物,帶毛的獸皮蒸煮晾曬、再送回大本營裡進行深入加工,肉則被分割成細條或是大塊,用鬆煙熏乾水分,做成肉乾肉脯。
一些肉質上佳的食材還要進行更精細的加工,添上一些調味的香料做成更易收儲、口感與滋味更加豐富的肉鬆。
這在當下是一種非常新奇、彆具風味的飲食做法,所製作的肉鬆還不能供給軍用,而是要販運到洛水下遊進行銷售。
彼處豪強門戶與官宦人家對此可是頗為追捧,製作精美的肉鬆往往可以賣出幾十倍餘尋常肉脯的價格,入夏以來已經成了陝北的支柱產業之一,換來大量陝北當下不能自產卻又急需的物資。
李穆幾番使人催促,李泰才寫完信走出了自己的小帳。
滿營肉香撲麵而來、沁人心脾,李泰也不由得食指大動,又想起白天李穆一臉自信的表示要用那猛虎為自己庖治一頓美餐,心中也是頗懷期待。
他這裡剛剛走出營帳,李穆便急不可耐的把他拉到篝火旁坐定下來,並將一個碩大的虎頭擺在他麵前的小桉上,不無羨慕的笑語道:“這猛物是伯山你親手獵殺,如此威猛勇壯的事跡總需一物留念,所以特意把這虎首留下,日後再尋巧匠精造一番,大可以流傳於子孫,讓後輩們睹物感懷,追想先人英姿,長持勇壯家風!”
李泰聽到這話,心中也是大為意動。雖然說他現在連老婆都沒有,更不要說後代,但也不妨礙暢想遐思。等以後自己真的混大了,打下南朝,把這虎首跟傳國玉璽擺一塊流傳下去,想想就讓人覺得激情澎湃。
他又將這虎頭端詳欣賞一番,然後才著員用木匣將之收存起來。
這時候,烤炙多時的虎架也被盛在大漆盤中端了上來。那粗壯碩大的骨架擺在漆盤中,仍可略窺生時是怎樣的威猛雄壯,但如今卻是淪落為了盤中之餐。
李穆親手持刀將骨架上的烤肉剔割下來,很快就切了滿滿一盤,親手奉在李泰桉上。
李泰也不客氣,抓起切肉的小刀便戳起一塊送入口中,後世他可沒機會吃上這種東西,對虎肉的滋味也是充滿好奇,更不要說是自己親手獵殺的,那滋味必然是更加的香甜可口。
可這虎肉入口一嚼,他的神情頓時便是一僵,連忙吐出來捧在手裡,再借著篝火光芒仔細打量,確定是烤肉無疑,但那滋味卻是一言難儘,嚼在嘴裡的口感又乾又韌,乾膠硬皮一般殊乏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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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這味道不美?入營後我可是細火精炙了兩個時辰,有什麼美味調料全都抹上,就恐弄壞了伯山你的一番苦功!”
李穆見狀後也變得有些不自信,抓起一塊丟進嘴裡猛嚼幾口,然後便也呸呸吐了出來,然後便不無尷尬道:“虎肉本就不是上佳的吃食,遠不及牛羊肥嫩,我已經用功頗深,卻不想還是增益不多。唉,也是火的問題,郊野作炊終究太簡陋……”
是,啥都有問題,就你的手藝沒問題。也就看你年紀大了不好下手,否則真想把你也揍一頓,糟踐老子東西!
虎肉滋味的確不大,油脂不多、肌理粗韌,再加上李穆整治不得法、細火慢烤的烘乾了本就不多的油脂和水分,硬的跟個磨牙棒似的。
李泰抬手招呼眾人入前,各自分取一塊拿去磨牙,剩下的也是不想糟蹋,又讓人收拾起來拿下去用砂鍋加料細煨,今晚自然是吃不上了,隻能用烹煮燒烤的鹿肉加餐。
李穆一番手藝沒能體現出來,嘴上雖然還在要強,但心裡也大概覺得內疚,便與李泰並席共坐,專門為他分割烤肉。
飲食過半,營中突然又響起嘹亮的凋鳴聲,李泰這才又想起來之前部曲進奏有客來訪,拿起一張餅擦擦手上油脂,一邊啃著餅一邊詢問道:“方才客人安置何處?引來相見罷。”
不多久,卒員便將十幾名壯卒引入篝火旁,隻將他們的首領、一名身形矮壯的中年人放行至他們麵前。
“卑職凋陰縣下屬凋西堡戍主劉長安,拜見李大都督!”
中年人行至前方,當視線落在那碩大的猛虎骨架上時,眼神頓時一滯,待到反應過來,才又忙不迭叩拜見禮。
“劉長安?凋陰大豪劉康同你是什麼關係?”
李泰放下吃了一半的麵餅,打量了一下這中年人,見其雖著華人袍服且執禮恭謹,但音容相貌同真正的漢人還是有些細微的差彆。而這人也的確不是漢人豪強,而是凋陰境內的稽胡酋首。
那劉長安聞言後又作頓首道:“家父鄉名,竟為大都督所知,實在榮幸。於大都督當麵豈敢稱豪,隻是修善鄉裡,偶有扶危濟困的事跡,鄉人抬舉稱讚……”
“扶危濟困,這倒不是虛言自誇。你父名氣事跡我都有聞,竟然連去年作亂逃竄的黑水賊酋郝仁王都敢收留於部,也就怪不得不審是非的鄉徒們盛傳你家邪義名聲!”
李泰聽到這話後便冷笑一聲,去年白於山一場大戰,三州人馬會師合剿黑水胡部,殺傷俘獲稽胡萬餘,但在清點戰果時,卻不見了那個對李泰追殺最猛的胡酋郝仁王。
去年臨近新年時李泰被大行台趕到洛水上遊來駐防,在細致梳理此境人事的時候,才無意中得知郝仁王藏匿在凋陰胡劉氏部族之中。
隻不過李泰重歸此境後又太多的事情要處理,再加上若乾惠離鎮歸府後、雖然表兄崔訦接任北華州刺史,使得北華州境內武裝以州郡鄉團為主,自守尚可、對外進攻的能力卻是銳減,所以李泰才暫未對凋陰境內諸胡采取實質性的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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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宇文泰也明確的將他的活動軌跡限定在東夏州境內,他如果屁股都還沒坐熱又要去彆處浪蕩找事,也實在有點不給老大麵子。
而且凋陰胡也不同於黑水胡又窮又橫,本身家大業大,如李到之前所言一個個的富比王侯,有著不小的統戰價值。
起碼在大統以來,凋陰境內群胡並沒有發動什麼挑釁霸府權威的動亂,不乏胡酋還接受了霸府授予的羈縻官職。
諸如這個胡酋劉長安的父親劉康在大統初年就一度擔任過凋陰郡守,其實在西魏正式的行政編製中並沒有凋陰郡,起碼眼下沒有。
為了避免激化矛盾、引起凋陰胡諸部群起擾亂,李泰采取的也是羈縻拉攏的態度。入境之後便著員傳告凋陰胡諸部,以在洛川境內修築一座劉師佛大寺為名義邀見一些胡酋,商討修築佛寺事宜。
有了這個由頭釋放善意,凋陰胡諸部胡酋倒也對李泰的到來頗持歡迎態度,洛川大寺的框架在群胡使力下逐漸搭建起來。李泰也就是在與諸胡互動的過程中,得知了郝仁王仍然生在劉氏部族的消息。
他並沒有選擇即刻發難,而是再以修寺的名義又使員傳見那胡酋劉康,四月時便已經派人傳訊,如今都已經到了七月初,那劉康才派一個兒子來見,足見其人倨傲。
但也側麵說明李泰入境後的這幾個月各種工作進行的卓有成效,以至於這原本倨傲無禮的胡部大酋都感受到了壓力,不敢再傲慢以待,在李泰還在行獵途中便派來兒子追著求見。
那劉長安聽到這話,連連頓首道:“這真是冤枉啊,不知何處歹人作此邪言構陷,我部怎敢……懇請大都督能聽某自辯,大都督入境以來撫問諸部、不以卑鄙見遠,更能扶正教化、親身擔當事佛供奉主,營建傳經道場,我部群眾也都深感大都督仁義之盛!”
劉師佛本就是稽胡之中普遍信仰的沙門大德, 朝廷之前毀棄淫祀雖然並沒有嚴重波及稽胡分布稠密的北境諸州,但一些消息靈通的稽胡在得訊之後也都深感屈辱幽憤。
李泰曾經痛懲黑水胡諸部,在稽胡諸部之中也算是凶名赫赫之類,如今卻公然支持稽胡群眾信仰,甚至還主動倡議為劉師佛修建大寺。
這種熱心維護稽胡信仰的舉動,也讓他在稽胡諸部的名聲迅速發生了扭轉。
就連這種虐胡為樂的西朝悍將都能受師佛點化悔改,足見劉師佛的佛法神通之精深偉大,甚至一些部族中都開始盛傳劉師佛不忍見族屬慘遭虐殺,故而親下凡塵將這熱衷殺胡的魔頭點化、收作護法的金剛神將。
故而眼下大寺還未修建完成,但在一些胡眾眼中,李泰身上已經分享渲染了劉師佛的神聖光輝,對之頗有迷信。
儘管劉氏族屬地處凋陰西境的山嶺之間,並不覆於洛川防兵鋒所指之下,但是隨著這種風尚形成,一些胡部在得知劉氏居然包庇與師佛神將為敵的郝仁王後,也都逐漸敬而遠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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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覺到這種風氣的變化後,酋長劉康在幾作權衡之下,才派遣兒子來拜見這位大都督,順便窺望一下其人勢力究竟如何,再考慮該要作何姿態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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