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新年元月大朝還有兩天的時間,大行台宇文泰的儀駕才抵達長安,但卻並沒有直接入城,而是停駐於霸上兵城。
早已經在長安城門外等候多時的廣平王元讚等宗室大臣們在得知此事後,詫異之餘也都暗覺心驚。
大行台雖然長居華州,但往常隻要入京,都會第一時間入宮覲見皇帝陛下,這一次行止卻一反常態,必然是因為什麼事情,難免讓人心生遐想。
眾人又連忙往霸上軍城趕去,可在抵達之後卻統統都被拒之城外,隻有駙馬都尉尉遲迥受詔入內,受命帶領一部禁軍於此護衛。
大行台這麼做的原因,朝臣們多少也能猜到,求見無果後各自歸城,便不乏人派遣家奴、或是親自前往馮翊公長孫紹遠府上。
“大行台何以臨城不入,我既不知緣由、也無從開導。”
麵對來自各處的質詢與勸說,長孫紹遠隻是作此回應。
他自將之當作大行台是在借此向自己施壓,借群眾聲言逼迫自己低頭,心中雖然也是有些憂懼,但更多的還是憤滿委屈。事情鬨到這一步,仍沒有達成他想要的結果,這會兒再低頭服軟的話,隻會讓自己更加的顏麵無存。
他這裡仍在咬牙堅持著,可來訪者卻越來越多,索性乾脆閉門謝客。
一般的客人他敢拒之門外,可當廣陵王元欣與大將軍於謹聯袂來見的時候,他就不敢在繼續倨傲堅持了,著員將兩名貴客引入邸中,自己站在前庭迎接。
於謹自然是代表大行台而來,見到長孫紹遠後也無作更多寒暄,直接開口說道:“前者馮翊公與一台府屬員情生齟齬,大行台亦知馮翊公懷忿頗深,趁此新年朝參之際,希望能共馮翊公當麵洽談、妥善解決,無謂積怨於來年。大行台已在霸上設宴,著我來請馮翊公同往。”
“區區一個台府從事,竟值得大行台親為張目發聲。但此事並非公務大事的分歧,隻是私情之內不能容忍奸邪挑釁羞辱!敬請於開府歸告大行台,門恥未雪、羞於見人。此事我自有愚計堅持,或許不能和洽眾情,但也絕對不會輕易放棄!”
長孫紹遠仍是語氣堅決,旁邊廣陵王元欣忍不住皺眉道:“人間事不隻有前情,還有後果,不隻有私願,還有眾望。宇文大行台維係國體已甚艱難,馮翊公你若仍這樣的絕情與眾、近於偏執,旁觀者縱然有尚義共情的心意,怕也將會意冷音聲!”
長孫紹遠聽到這話,臉色就變得有點難看。他甚至可以不給於謹麵子,可廣陵王元欣卻是西朝宗室之長,就連皇帝陛下都要對其禮敬有加,竟然也發聲表達對自己的不滿,就不由得有點心驚了。
“大王教誨深刻,我不敢不聽。但戶中並不唯我一人,懇請容我短時,周告家人後再同往霸上迎見大行台。”
兩人心知他是擔心大行台或會對他不利、故而作此托辭,於謹看了元欣一眼,元欣便走上前拉住他的手說道:“事情越早解決越好,我共馮翊公同往,公若有什麼激情難言,我也一定會助你發聲。”
於謹則向門外一招手,其所部隨從幾十軍卒們便無視長孫氏家奴的阻攔,徑直湧入庭院中來。
長孫紹遠眼見這一幕,心知此行是免不了,才又臉色難看的表示道:“家居時服不雅,請兩位容我歸堂稍作修飾,再出城往見大行台……”
這次兩人倒不阻撓,任由長孫紹遠匆匆往後堂走去。
待入後堂,長孫紹遠一邊手忙腳亂的更換著袍服,一邊快速的低聲向家奴交代事情,待到最後家奴遞上一柄帶鞘的短劍,長孫紹遠握在手裡片刻,才又將短劍拋在了地上,口中恨恨道:“邪勢張揚、王道不昌,豈尺寸之刃能拒?此行禍福難卜,唯守幾分正氣,無愧家國,便是死不足懼了……”
如今長安群眾們也都密切關注這一事態的發展,當見到於謹與元欣引著長孫紹遠離城前往霸上時,不乏人一路尾隨觀望。
霸上兵城中,宇文泰正捧卷坐讀,當聽到親兵奏告長孫紹遠在外求見時,他便放下文卷,著令謁者將人引入,並抬手屏退了堂內幾員記室屬官。
待到幾人入內,宇文泰先站起身來共廣陵王元欣寒暄幾句,當視線轉望向長孫紹遠時,嘴角顯露幾絲淺笑,語調澹然的說道:“今日於此邀見馮翊公,是有一事告你。台府從事李伯山,我已經將之發往北州領事,非得府令,不準返回。”
長孫紹遠聞言後臉色又是一變,稍作沉吟後沉聲說道:“大行台愛護下屬、雖重罪不深究,此獠得此厚愛是其榮幸。但彼此積怨深刻,遠非區區的北州苦寒能解,恐怕要辜負大行台的勸慰苦心。”
“我想馮翊公應該是誤會了,言及此事隻是在告訴你需適可而止!李伯山是我屬員,功罪如何我一言斷之,餘者若非分置喙、乾擾台府人事,我必不饒!”
宇文泰聽到這話,臉色陡地一沉,兩眼直視著長孫紹遠冷聲說道。
長孫紹遠見狀後,下意識的稍退兩步,因為過於緊張與激動,臉龐都隱隱顯得有些扭曲,他雙拳緊握,顫聲說道:“大行台一意包庇此獠,但我卻不信人間全無公道!先人遭辱本已心痛欲死,若不能據理力爭、痛快報之,則雖生猶死!”
“人間自然是有公道的,我一直深信,哪怕群情虐我,我也不失此心。馮翊公壯懷激言,誠是可嘉,我是深盼你能言行如一。趁此直聲,我想請問馮翊公,你對陛下、對朝廷、對台府以及對我,究竟有什麼不滿?
王朝板蕩、舉世同悲,群眾戮力、俱盼能再創大統,馮翊公卻要舍此望外。作此私計時,你到底是持的怎樣公道?”
宇文泰抬手指著長孫紹遠,滿臉怒態的喝問道,滿身氣勢淩人。
長孫紹遠聞言後也是愣了好一會兒,驚懼之餘卻又有些茫然,繼而轉為一臉的悲憤:“欲加之罪,其無辭乎?我不知大行台為何作此詰問,但自問立身清正,忠骨義膽不懼剖示!大行台寵佞邪小,以此遠我,奪命則可,但卻清正難毀!”
宇文泰一邊冷笑著,一邊命人將長孫氏寺廟中抄沒的物資搬抬上來,包括幾名寺廟中的俘虜。人物畢陳堂中,他才悵然一歎:“我不知爾,爾不知我,如何能長相共事?唯故上黨文宣王功業煊赫、舉世景仰,不忍其門中醜劣曝於人前。
過往多日吞聲自忍,更將我台府良左使走遠方,希望能周全名族聲譽,不意馮翊公恃此而驕,仍妄想可以欺瞞天下,玩弄眾情,褻瀆公義,讓人悲傷啊!”
說話間,他直接抬手示意廣陵王元欣與其一同走到堂外,將此廳堂留給長孫紹遠。
聽到堂內傳出驚語聲,元欣的神情也有些複雜,沉吟片刻才向宇文泰抱拳道:“這馮翊公狂妄愚蠢,的確是殺之也不可惜。但故上黨王的確是社稷功士,蔭澤未衰,希望大行台能大度原諒。他雖然名門嗣子,但卻資質不高,活之也難為大惡,隻會增添大行台的仁恤賢聲……”
宇文泰聽完這話也無作表態,隻是轉回身來望向廳堂門口。
過了片刻,長孫紹遠臉色蒼白、步履踉蹌的走出堂外,及見宇文泰所在位置,連忙邁步趨行入前,距離還有數丈便頹然下拜、膝行入前,再沒了之前為了家族榮譽不懼一死的剛強姿態。
“請大行台一定要相信,我、我實在不知……若真心藏邪祟,之前怎敢、怎敢囂張作態,抨議……”
長孫紹遠一臉的冷汗,臉龐緊緊貼在了地麵上,心情紛亂至極,一時間都不知該要如何組織求饒的話語,隻是又膝行幾尺,兩手顫巍巍捧住宇文泰的腳,額頭緊緊貼在那頗積灰塵的靴麵上。
宇文泰抬手示意親兵不必上前驅阻,抽出一腳來踏在長孫紹遠的肩頭,然後才又對元欣說道:“我名聲賢或不賢,倒也不需深作計議。但朝情眾願不可輕易觸傷,故上黨王的蔭澤衰或不衰,不在我與大王之間的聲言,而是決於國運壯否。今日勞請大王旁觀見證,此事就此隱而沒之,也請大王體諒我的苦心,我並非縱容罪惡,相忍為國、求護大體……”
他話還沒有講完,長孫紹遠已經連連叩首道:“多謝大行台,多謝大行台……”
元欣觀其姿態如此,眸中閃過一絲不屑,但也連忙對宇文泰躬身道:“國之有公,大幸也!傷情之事,揚不如隱。大行台既已大度裁決,誰若再謗情以爭,一定是存心不道!”
兵城外仍然不乏群眾流連張望,心情煩躁複雜的觀望事態進一步的發展。
傍晚時分,兵城城門緩緩打開,台府儀駕隊伍緩緩行出,簇擁著大行台的車架向長安城方向行去。而當眾人見到馮翊公長孫紹遠竟一身短褐的坐在車前,為大行台充當禦者時,一時間無不驚詫的瞪大雙眼。
大行台入宮覲見皇帝陛下,而後朝中各種慶祝新年的典禮便也照常舉行。
等到元月大朝時,朝廷又公布了一係列的人事任命,原司空、開府李弼入朝擔任太尉公,開府若乾惠則領任司空。原本被罷免公位的高仲密重新入朝,再次擔任司徒。
大將軍於謹為尚書左仆射,行台度支尚書蘇綽兼領尚書右仆射,馮翊公長孫紹遠罷中書令、任大行台右丞,蘇綽族兄蘇亮為中書監,瀛州刺史崔謙入朝為都官尚書並加侍中,原京兆尹崔訦外任北華州刺史,黃門侍郎崔宣猷為京兆尹,原司農少卿盧柔轉秘書監,後軍大都督長孫子彥因病致仕。
雖然因為霸府的存在,朝廷大多數時候都形同虛設,但像今次這般如此重大的人事任命也實在罕有,一時間也令群眾議論紛紛。
霸府這一次如此強勢的占領朝職,特彆最重要的尚書台幾乎可以說是完全被霸府職員所占據,不免讓人感慨霸府是越發的勢大難製了。
長安城中各種人事調整與議論可謂熱鬨,但引發這些的李大都督卻無緣近賞。
他正迎著撲麵而來的風雪,沿洛水艱難的向北跋涉,天地間冰冷風硬,可當看到排列長長的人馬物資,心中又是一團火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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