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府中瞎逛了大半天,李泰發現他在台府中的人緣實在馬馬虎虎。
他接連走訪幾人,雖然礙於情麵,大家對他都是笑臉相迎。可當他講到招募僚屬時,眾人便多數打起了哈哈,不肯言及實際,對此並不怎麼上心。
到最後,隻有一個舊同事裴漢向李泰推薦了一個自己的堂弟,才讓李泰不至於瞎忙一場。
這個結果,自然讓李泰有點不能接受,大家都這麼高風亮節的嗎?難道隻有我一個人想著公權私授?
懷著這種疑惑,李泰返回了城中高仲密宅,剛剛坐定下來,仆人便來報門外李穆來訪。
這老小子還不死心?
因為上一次見麵的不愉快,李泰對李穆的來訪自然心生警惕,不過眼下正在家裡,倒也沒什麼好怕的。
略作沉吟後,他便讓仆人將李穆請入進來,自己也站在堂外迎接。
不旋踵,李穆便闊步走入庭中,除了他之外,還有另外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人同行。這中年人體態比李穆還大了半號,身上的衣袍都被肌肉撐得繃在身上,一看就是一員勇將。
“這一位是恩陽公、車騎大將軍李儀同,知我今日來訪郎君,故而同行。”
再次見麵,李穆倒不像之前那樣氣勢淩人,彼此見禮後便微笑著將那名體貌威武的同行者向李泰進行介紹。
“原來是恩陽公,恕我眼拙,失敬失敬!”
李泰聽聞對方的官爵之後,便連忙作揖致禮,心裡則在思索此人的準確身份。
“某與李郎,可不是第一次相見了。之前故太師喪禮,某亦在列,因見李郎挽歌悲傷動人。或許當時情傷神迷,李郎不曾見我。”
那李儀同倒也並不倨傲,點頭對李泰說道:“之前又聽說李郎你厚待故太師所嗣,我們這些曾事故門者也都深感李郎高義。聽說武安公與李郎有故,便厚顏請他代為引見。”
賀拔經緯向李泰敲詐十萬匹絹,雖然談不上人儘皆知,但也不算是什麼秘密了。大多數人所關注的隻是那個聳人聽聞的數字,但後續是如何解決的、究竟付沒付,便很少有人感興趣的細致打聽。
李泰聽到這裡,也終於想起來對方的身份。原來此人名叫李和,本是出身夏州的土豪大酋,曾被賀拔嶽引為帳內都督,後來便追隨宇文泰。
在宇文泰的嫡係部屬中,有一批人比較特殊,那就是他在賀拔嶽麾下出任夏州刺史時、於夏州所招募的豪酋和幕僚們。
北魏末年,爾朱榮被殺後,高歡崛起於河北,立孝武帝於洛陽。當時關西的賀拔嶽為了製衡同境的侯莫陳悅和外部的高歡,於是便委派宇文泰擔任夏州刺史擴充勢力。
夏州曾是赫連胡夏的領地,水草豐盛,是黃河以西重要的牧馬地。北魏滅夏之後,為了防止死灰複燃,便將一部分東部鮮卑遷置於此,這其中便包括宇文部一些人眾。
北魏末年六鎮起義,夏州也無可避免的遭到了波及。其時宇文部已經在夏州擁有不菲的勢力,這其中的代表人物便是宇文貴。還有北周初期舉報趙貴謀反的沃野鎮人宇文盛,在這一時期也率部內遷來到夏州。
宇文泰在賀拔嶽眾部將中能夠脫穎而出擔任夏州刺史,除了本身才能卓著之外,也跟這一部分曆史淵源有關。他來到夏州不久,便收複了許多此境鮮卑餘種、費也頭等等遊牧部族勢力。
出身夏州的宇文貴當時已經在北魏朝中擔任官職,但在跟隨孝武西遷後很快便選擇依附宇文泰,足見宇文泰在這些夏州豪強當中所擁有的號召力。皇帝雖然尊貴,但大行台那是把他當同族親戚來看待啊。
夏州部眾也成了宇文泰麾下一股重要的力量,為他擊破侯莫陳悅、穩定關西局勢做出了不小的貢獻。
李和便屬於夏州豪強,雖然最初受辟於賀拔嶽,但在鄉義號召下,如今也是夏州勢力中的重要一員。夏州群體雖然不以勢位著稱,但也一直被宇文泰蓄作心腹爪牙。
這李和說聽說李泰這麼講義氣所以要來見見他,李泰自然不相信這鬼話。但在看了一眼旁邊的李穆後,便心有所悟,你們這是打算組團施壓來認親戚?
他倒不是被迫害妄想症,覺得自家名望多金貴,是個姓李的就眼饞,人家李虎對此就根本不感興趣。實在是眼前就有李穆這個先例,李和又與之同來,也難免下意識就想到這一點。
心裡這麼嘀咕著,他臉上自然不會流露出來,將兩人請入堂中,彼此分席坐定。
這一次見麵,李穆態度好得多,不再像前次那樣咄咄逼人,落座後便笑語道:“郎君你升遷履新,大行台恩遇之厚實在是讓人羨慕。”
“晚進少愚,在兩位國之乾臣麵前豈敢誇恩?戰戰兢兢、儘力而為,希望能不負恩用!”
李泰也打著哈哈說道,他的升遷速度雖然挺驚人,但在這兩人麵前也的確沒有什麼好驕傲的。
李穆則又笑道:“郎君過謙了,大行台著你專治洛水,世道庸人隻道事繁任濁、不預清貴。但真正知事者,卻明白是將耕牧心脈付予能臣啊!一水所帶,深切國用,郎君於此立事建功,不遜於陣斬頑賊!”
這話倒是真的,洛水在整個關西水脈網絡中,無論是河流長度還是流經區域都名列前茅。
其上遊高原丘陵地帶,乃是重要的放牧區,分布著許多的費也頭部族,而費也頭就是北魏鮮卑對牧民賤戶的一個統稱。隨著時代的發展,費也頭賤民當中也湧現出許多的豪酋勢力。
洛水的中下遊便進入關中平原的範圍,是渭水流域、涇水流域以外關西最重要的農耕地區。李穆稱之為耕牧心脈,倒也不為過。
李穆這一次來訪,倒也不隻是為了拍馬屁。
一番寒暄之後,他便又微笑說道:“履新任重,難免彷徨。聽說郎君今日在台府中屢訪賢良共事,忠事之心拳拳。選員若能合於事宜,自然事半功倍,否則,雖有奇謀妙斷,也難免臨事艱難。”
“確是如此,武安公可有教我?”
李泰聞言後便點點頭,望著李穆虛心請教道。
“郎君如果隻是著意於下遊耕墾,我也不敢妄作指點。但如果要全域善治,在席恰有一人可為郎君薦才解憂!”
李穆說完這話,便微笑著望向坐在另一席的李和。
李和這會兒也不再沉默,聽到李穆的話後便擺手笑語道:“武安公言之過譽了,李郎的才識就連大行台都讚賞有加。我又有什麼策略敢誇言解憂?無非部屬人員恰好應於此事,聽說李郎有困使員,便想冒昧薦員使用,采或不采,仍在李郎心意。”
李泰聞言後連忙站起身來,向著李和長作一揖:“於公等事內先達者當麵,豈有我自誇薄智之地!若得賜教迷津之徒,不勝感激!”
眼見李泰這麼有禮貌,李和笑的也更和藹,便又開口說道:“洛水上遊,襟帶諸州,除了水草牧馬的便利,更有西安州的鹽池之利……”
李泰之前對洛水流域的了解,主要還是集中在中下遊的農耕地區,對於上遊的黃土高原卻所知不多。
此時聽到李和的講解,他才明白洛水上遊對關西政權而言同樣重要。除了提供戰馬和各種牧產之外,洛水上遊距離關西重要的產鹽地也不遠,是重要的產鹽和運鹽通道。
西安州治所五原,境內就有許多鹽池鹽井,一度曾是比河東戰區還要更加重要的產鹽地。因為境內資源豐厚,所以也是鬥爭不斷。
宇文泰在大統初年將許多的夏州武裝引入關中腹心,以至於北境守備力量不足,柔然時有入侵,活躍在境中的稽胡也是一個不穩定因素。
大統七年,宇文泰所任命的東夏州刺史稽胡首領劉平伏舉兵叛亂,被於謹平定。之後朝廷又遣夏州豪酋宇文貴出任夏州刺史,希望憑其威望籠絡羈縻彼處諸胡,但效果仍不算好。
邙山之戰後,西魏的財政和軍力都不足以支持在夏州大量的駐軍,所以若乾惠所坐鎮的北華州便成了震懾北境這些不穩定因素的第一線。
去年朝廷又在洛水上遊增設數座防城,派兵駐守,主要便是守衛連接西安州的鹽道,這裡的駐軍便包括許多李和的夏州部曲。
所以如果李泰隻是歸整洛水中下遊的話,倒也不必過於理會李和。但如果要連洛水上遊一起治理,那就必須要與這個夏州軍頭進行合作。
李泰之所以看重洛水流域的潛力,就是在於洛水可耕可牧,當然不可能放棄上遊區域。此時李和主動登門尋求合作,他當然沒有拒絕的道理,聽到李和表態舉薦子侄擔任李泰的僚屬,便直接應承下來。
“前者相見,言有倨傲。歸去自省,也是深感慚愧!相親共義不是倉促能成之事,但能於事中守望相助,共榮於世,也是彼此得益的善行啊!”
見李泰與李和相論愉快,李穆也在席中表態說道,態度要比之前誠懇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