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宇文護一行便打點行裝準備上路。
這時候,趙貴的部將部曲們也已經將莊園中的資貨整理好,足足裝了十幾大車。
這些人望向宇文護的眼神多有不善,畢竟裝進口袋的東西再被逼著掏出來,對誰而言都不是愉快的經曆,不論施加逼迫的那人是誰、權勢極高。
這道理放在宇文護身上當然也適用,如果說趙貴部曲們心中的憤懣還隻是星星之火,那宇文護心裡的怒火早已經是燎原之勢了!
讓趙貴部曲們吃進嘴裡的東西再吐出來,對宇文護而言甚至都談不上泄憤,他的目標也根本就不在此。趙貴的知情識趣或者說誤會,更有利於他進行下一步的計劃。
“分出幾人,待到此間園事處理完畢,即刻散出趙貴之子曾在園中遊樂無度的消息!”
宇文護一邊策馬緩行,一邊對親近隨從吩咐道。
莊園賬簿被燒掉之後,趙貴再對那些拘押在此的京畿紈絝們施加處罰便沒了尺度根據,涉事諸家為了息事寧人、子弟贖出之前或許不會吵鬨,但無論這處罰是輕是重,也都難免憤懣。
如果再聽說趙貴的兒子本身就是這淫奢園業的資深玩家,那麼他們針對趙貴的忿怨和非議無疑就會更多:原來你對外一副鐵麵無私的道德標兵模樣,暗裡卻在包庇自家兒子!
等到這種仇忿氛圍營造起來,接下來才是宇文護的真正報複。
“細察趙貴子息出入動態,待其鬆懈不備,即刻動手襲擊!”
宇文護回望驪山,口中恨恨說道:“狗賊毀我美業,我便先廢他一子!此仇曆久不忘,總有一日,我要讓他付出代價!”
因有隨行物資的拖累,宇文護用了三天的時間才返回行台霸府。
入府之後,他便直拜於宇文泰麵前,先將此行諸事彙報一番,然後還不忘上上眼藥:“趙驃騎軍紀渙散,我早已有覺。所以直接焚燒賬簿,不給他據實克扣的餘地,這才將園中物事周全取回。他身為國之大將,不敢奮取戰場功勳,卻執著於絲縷之利,實在是誌氣大虧,讓人不齒!”
宇文泰聽到這話後便冷哼一聲,眼皮一翻說道:“你道你就是聰明?國之所以具置大臣,難道隻是為了絲縷不貪的廉潔?方今內外多事,用士不拘小節,趙元貴雖不以勇健稱,總還是一位鄉情領袖。人至察則無徒,你如此傲慢以待,反倒讓他不敢近我!”
說話間,他便拿起一摞今早送入行台的奏書,無一例外都是針對趙貴的抨議。
“你還沒有返回,元貴已經將驪山事處理完畢。若非他在前當事,你猜這些非議會針對誰人?”
宇文泰倒不是教子侄對這些北鎮元從們全不設防,隻是覺得宇文護城府仍淺,做事痕跡太深,所以也就不與他討論太多心底思計。
宇文護聽到這話,心裡自是有幾分不服氣,阿叔根本不知他針對趙貴的全盤打算,便難免著眼淺表,認為他這麼做也隻是止於物貨爭議。
但這也恰好印證了他的謀計不淺,就算廢了趙貴的兒子也不會被第一時間當作懷疑目標,出手報複起來無疑更有把握,也不擔心事後爭執。
這些謀算,他自然不會在宇文泰麵前透露,低頭承認自己就是一個小氣的人。
“李伯山前言事則,昨日已經把事程計劃遞了上來。我也已經看過,著實精彩,此子善作妙計、持事又不失穩重,兼顧諸方,周全有序。”
說話間,宇文泰又從案頭抽出另一份文書,著員遞給宇文護後又說道:“他是極有擔事之心,但年齒資望都有不足,未必就是一個主事的良選。你將此事情了解一番,再答我有沒有信心做好。”
宇文護聽到這話後便眉頭暗皺,也不急著翻閱文書,而是垂首說道:“阿叔方才還說,內外多事、用士需要不拘小節,怎麼到了選士之際竟也猶豫起來?
無才之人,也隻是馬齒虛長,不堪重任,也隻是偷祿之賊。我並不覺得年齒資望是限人上進的至理,阿叔當年擔當重任時,年資也不算豐富吧?如今仍把我作頑童視之,我心裡是有幾分失落,盼望能為父兄分憂……”
宇文泰聽到這話後便微微一笑,抬手指著他問道:“那你倒說說,把你使任何處,才算不冷落這一份壯誌勇氣?”
宇文護聞言後頓時來了精神,連忙叩地說道:“河東交戰勤密,丈夫不患無功。我亦族中成年的壯丁,若能出事河東,守則立治,攻則殺賊,鐵血曆練,才能洗褪生澀啊!”
宇文護這份勇於事艱的勇氣,宇文泰倒是很欣賞,但在想了想之後還是搖頭說道:“當年存亡未卜、沒有退路,不免要置之死地而後生。但今已經基業小具,更需要穩中求勝。
家計前程,並不需要你以命相搏,戶裡親屬唯此幾員,折去一個都是斷我臂膀。河東惡戰之地,你不可輕去,仍需觀情學事、養成格局。”
宇文護聽到這話,心中既感激又失望,隻是低頭澀聲道:“終究還是我才力未足,仍要沉寂羽翼之下。但此事計出李伯山,我實在不想拾他餘慧,無為少年笑我智窮!阿叔如果有心用我,我更希望能入州郡募練軍伍、修補軍容。”
宇文泰聞言後便啞然失笑,指著那份他仍未視閱的文書說道:“李伯山具計之中,便有征募事則。疏浚洛水,勾連上下,水利精營,整聚鄉團,以此為本,養軍足萬!”
宇文護聽到這話,眸光頓時一亮,這才展開文書細細閱讀一番,看完後又消化良久,眉目間顯露出幾分掙紮,過一會兒才苦笑道:“此文計劃翔實,似有賢士當麵指點,據此不患彷徨。
阿叔前問我有沒有信心,實話實說,的確沒有。而且我也不信李伯山能夠依此落實,鄉情、水利、聚資、養兵,每一項拿出來都是長足的事業,還要協同共進、短年見效,已經繁雜的超出人力了……”
聽到宇文護這回答,宇文泰眼中閃過一絲失望,但還是耐心說道:“成或不成,總需一試。如果覺得智力未逮,可以將李伯山借使輔佐。”
宇文護聽到這話,便又將那計劃書翻看一遍,但還是歎息道:“如果方略確實可行,何不直用於渭水?渭水才是關中心脈,若能於此乾流見利,益國遠比洛水更大啊!”
“這麼說也不是沒有道理,唉,我再斟酌,你先退下吧。”
待到宇文護離開,宇文泰又拿回那一份計劃書,仔細勾讀批注一番。
的確如宇文護所言,這一份計劃書看起來翔實有據、包羅諸多,論證推演看起來都紮實可信。
但也正因此,反倒給人一種紙上談兵的感覺,一切結果都推導的太完美,可隻要一個環節出了錯,整個過程都會出現大問題。
比如說,這一份計劃書中完全沒有引入再同東賊交戰所引發的變量,一旦兩國大戰再啟,那這看似完美可行的計劃就成了一紙具文。
宇文泰倒是可以確定,他自己的確是被打怕了,近年之內都沒有大舉東進的想法和意圖。去年一戰,六軍折損大半,諸將部曲也都損失不輕,即便想打也沒有那個實力。
可問題是,東麵是什麼想法、什麼行為,他控製不到啊!
為了一個寄望於敵人給不給發展機會的計劃,將一名要員才力浪費其中數年之久,這值不值得?
而且宇文泰眼下也的確找不到一個良選,因為既要考慮才力夠不夠用,還得考慮一旦計劃見效、會給關西勢力格局帶來怎樣的改變。
所以他是打算將這個計劃交給宇文護,即便做不成功,幾年時間曆練下來,各方麵的才能也可以得到一個充分的曆練,來年可以更放心的使任一方。
可宇文護明顯的意不在此,這就讓他有些為難。
再好的計劃如果沒有合適的執行者,那也隻是空文,但這計劃勾勒的前景又讓宇文泰舍不得將之放棄。
“要不然,就試一試吧。成則可喜,不成也是馴才,此子倒也值得。”
沉吟一番後,宇文泰便提筆書寫一道命令,中間仍不免筆頓幾次,可當視線落在那計劃書上時,便又繼續寫下去:“李伯山,你可不要讓我失望啊!”
李泰自不知有關他的任命能讓宇文泰這麼糾結,計劃書交上之後,他已經開始在心裡構思初步的人事調度問題,接連幾封書信發回鄉裡,讓鄉裡諸員籌備起來。
宇文護返回後便來見了他一麵,告知驪山事情已經解決,不必再為此擔憂。
這自然是一個好消息,李泰放心之餘也好奇宇文護要怎麼搞趙貴,但宇文護也沒有就此多說。
沒了這一份滋擾,李泰倒也不必再留宿台府,當即便跟宇文護約定來日入鄉向他介紹一下印刷產業,自己便也收拾收拾下班回家。
可他這裡剛剛到家,家人便呈上一份書信,竟是開府李虎邀請他前往長安做客。
李泰看到這份邀請函便有些奇怪,難道李虎也打算認親喊他大叔?